凱旋路:下江人的人間四月天 一
2024-10-04 18:14:25
作者: 吳景婭、魯克、黃定坤、孫涵彬等著
重慶人喜歡把從這裡到那裡說成是「殺」——越是山路彎曲,缺少速度,越要說「殺過來殺過去」,足見重慶人骨子裡的倔與幽默。有一次我陪幾個外地客從較場口經凱旋路「殺」到解放西路,卻真把她們個個「殺」得花容失色。尤其是那個幾乎成30度夾角的大拐彎,讓她們覺得已失去地心引力,會被拋到空中。
像凱旋路這種令人不可思議的路,在重慶恐怕有幾十條。抗戰時,這樣的路讓下江人驚駭又血脈僨張。特別是那些著名的文化人,重慶的路簡直讓他們憤聲滔滔又著魔似的迷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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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重慶陡峭、大起大落的道路上行走著多少中國文化藝術界呼風喚雨的人物,恐怕隻有天知道!人們開玩笑說,如果路邊的樹丫枝被風颳下來,很可能前一秒不幸砸著一位詩人,後一分會砸著一位畫家。這些溫柔騷客像鷂子一樣從這條路「殺」向那條路,無論是坐滑竿、騎馬,或徒步,都可能在質疑自己的目光所及,並安撫一驚一乍快要咚咚跳出來的心臟……
他們得出的結論是:重慶的地理是魔鬼安排的!
張恨水這樣寫道:重慶因山建市,街道極錯落之能事。舊街巷坡道高低,行路頻頻上下。新街道則大度迂迴,行路又輾轉需時。故下遊人至此,問道訪友,首感不適。他還描述過如此情景:「猶記一次訪友,門前朱戶獸環,儼然世家,門啟乃空洞無物,白雲在望。俯視,則降階二三十級處為庭院。立於門首,視其瓦紋如指掌也,不亦趣乎?」
老舍1938年大熱天到重慶後,所率領的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便在重慶渝中區臨江門一帶租房暫且棲身。那裡下到一號橋,又是堪稱魔鬼造化之路:垂直山道的青石闆梯,一梯一丈量,宛如要去接近深淵,相當考驗眼神與膽量;若沿大陡坡馬路緩緩而下,走路時,雙腳需前掌發力,步步扣牢泥地,身體微微向後傾斜,保持一種靈巧的平衡,才不會走著走著,啪嗒摔一跤。
當然,這些道路比起歌樂山的三百梯,或再遙遠一些的武隆白馬山「上十八公裏、下十八公裏」那樣的生死之道,簡直就是無比慈愛了。然而,哪怕是有去無回的路,仍有人要走。畫家傅抱石當年甚至騎馬三百梯,回自己歌樂山金剛坡的家;而當年的重慶這個戰時的首都正是通過白馬山那條在山腹中劃出若幹「之」字的川湘公路,再經由它向黔、向滇,才把許多物資運向滇緬前線的。
重慶的許多路,都值得你脫帽緻敬!
在著名書畫家豐子愷繁多的繪畫傑作中,《重慶凱旋路》尤其令人凝思。那是對20世紀40年代重慶凱旋路逼真又藝術的描摹:畫面呈大地駝色與灰藍色調。蟹青色的岩崖,褐黃色的坡地層層相疊,幢幢白身子灰瓦的小房小樓你擠著我、我挨著你,依山而立,也仿若奇峰聳秀。一條陡峭的石梯掛在那裡,兩位背柴人穿藍著紅,背著比自己身體小不了多少的大背篼,似乎正要從那個天梯走下去。他們頭頂遠處的山岩上正有一輛吉普車拐了彎,飛馳而來。他們身後左側的背景裏,也蹲著一輛綠吉普,像個大號猛獸似的神氣活現。可見那時這種時髦又先進的交通工具正大行其道。
其實,對於當時來到重慶的下江人,道路作為行的考驗隻是吃、穿、住、行之中的一種。抗戰前隻擁有30萬居民的重慶,抗戰勝利時竟撐下了100多萬人,人口達125萬,真像一個骨瘦如柴的小個子要挑起千斤擔,其艱難困苦誰能知曉?
而所有的下江人,是被敵人的刺刀和炮火逼到重慶來的,自然沒有多少觀光的心情來欣賞這裡獨特的山河,不過是勉強打起一百個精神來對付這大西南山城生活的諸多不適:山高坡陡、酷冷酷熱的天氣,大辣大麻的飲食,要幹架似的語言……甚至連飲用水,都得僱人去江邊、河裡、池塘裏挑……還要隨時跑防空洞,躲避天上敵機的轟炸……下江人苦啊!他們首先當然便會把自己的苦怨朝重慶發洩,看重慶是處處不順眼——
張恨水長嘆:「其在霧罩時期,晝無日光,夜無星月,長作深灰色,不辨時刻。晨昏更多濕抗霧,雲氣瀰漫,甚至數丈外渾然無睹。故春夜月華,冬日朝曦,蜀人實所罕善見。」並擔心自己貿然入川,健康必難久持。
巴金回憶才來重慶時的生活,也是煩悶交織。那時他在重慶文化生活出版社工作,借好友吳朗西開辦在沙坪壩的互生書店樓上蟄居,埋頭寫作。那個書店立於公路旁,天一亮,來往汽車的轟轟聲,揚起的塵土煙霧,以及兩隔壁飯館炮製出來的油煙,都像要把巴金埋葬似的,巴金苦不堪言,狂咳不止,筆墨行進艱難;而到晚上,總算安靜了,但小樓除了悶熱無比,還有老鼠與臭蟲跑出來搗亂。有次巴金與室友忍無可忍,舉燭燒臭蟲窩,卻險些點燃木床。
豐子愷更是坦率地說:「故客居他鄉,往往要發牢騷,無病呻吟。尤其像我這樣,被敵人的炮火所逼,放逐到重慶來的人,發點牢騷,正是有病呻吟。」
1937年,豐子愷一步一回頭地望著浙江老家桐鄉的緣緣堂——他的身體與精神安妥之所,淚流滿面地漸行漸遠。那麼多書、字畫……他也隻能一跺腳把它給丟棄,拖兒帶女踏上逃難之路。途中,他寫下10個字:寧當流浪漢,不做亡國奴。他知道自己隻能選擇流浪。若在淪陷區,日本人豈能放過他……他們一大家子,其中還有高齡的老嶽母,從桐廬、蘭溪、衡州、上饒、萍鄉、醴陵、湘潭、長沙、漢口、桂林、宜山、思恩、河池、都勻、遵義……八千裏路血與火地輾轉,才終於來到重慶。卻沒想到在此找個穩定的落腳處比登天還難。他就乾脆在離市區一小時車程的沙坪壩某荒山坡前,建起抗戰小屋。小屋自然簡陋,竹子糊泥為牆,青瓦做頂,僅夠遮風擋雨而已。小屋旁無鄰家,孤零零地矗立在山邊,遠看如一亭寂寂。豐子愷便自嘲是「亭長」。
在這個時期豐子愷的畫作裏,常會出現倚竹悵然立於暮色的女子,她們舉頭呆望明月,思鄉之情,力透紙背。
1944年的中秋夜,來渝3年的他,在沙坪小屋與親友聚會,空對著皎潔明亮的月亮,卻酩酊大醉睡去,冷落了巴山月。次晨醒來,便在枕上填了一曲打油詞《賀新涼》,一吐悲愴:
七載飄零久。
喜中秋巴山客裏,
全家聚首。
去日孩童皆長大,
添得嬌兒一口,
都會得奉觴進酒。
今夜月明人盡望,
但團圓骨肉幾家有?
天於我,相當厚。
故園焦土蹂躪後。
幸聯軍痛飲黃龍,
快到時候。
來日盟機千萬架,
掃蕩中原暴寇。
便還我河山依舊。
漫捲詩書歸去也,
問群兒戀此山城否?
言未畢,齊搖手。
好一個「言未畢,齊搖手」。重慶竟讓這下江人的一家大小,厭惡之至。豐子愷把這首《賀新涼》詞抄錄若幹,不但貼在自己的壁牆上,早晚閱誦之,以澆心中塊壘。更是送給一些親朋好友,共解背井離鄉的愁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