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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大足:中國石窟藝術的下半場

2024-10-04 18:14:00 作者: 吳景婭、魯克、黃定坤、孫涵彬等著

  那條河有自己的名字。在唐朝,她叫「大足川」。

  對的,就是這樣說出她的名字。用你南腔北調的舌尖,來說出大地上盛放的滿足:「大足」。她的發音簡單、平緩、雍容。半個晚唐和宋朝的南方,也在「川」的富足里復甦了,攪動了。

  公元3世紀,源自古印度的石窟造像藝術傳入中國,在北方興起了兩次造像高峰,並留下了多處鬼斧神工之作。但至公元8世紀中葉(唐天寶之後),北方戰亂頻發,王朝風雨飄零……外憂內患間,盛極一時的石窟造像藝術似乎正在走向斷絕。

  嗟嘆惋惜之際,一個神秘的現象卻出現了:在中國豐沃柔媚的南方,洞窟造像藝術卻悄悄興起,且呈現出蓬勃發展之態。從公元9世紀末至13世紀中葉,在昌州(今大足)境內,建成了以「五山」摩崖造像為代表的石刻藝術,形成了中國石窟藝術史上的又一次造像高峰,從而把中國石窟藝術史向後延續了400餘年!此後,中國石窟藝術停滯,其他地方未再新開鑿一座大型石窟,大足石刻也就成為中國後期石窟藝術的傑出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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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足石刻以北山、寶頂山、南山、石篆山、石門山(簡稱「五山」)摩崖造像為代表,是中國石窟藝術重要的組成部分,也是公元9世紀末至13世紀中葉(中國晚唐景福元年至南宋淳祐十二年)世界石窟藝術中最為壯麗輝煌的一頁。

  是什麼,讓這神秘的石窟藝術完成了從北到南的悄然轉移?是自然,是天意,是人的心——或許還有一個答案,是河流的流動和等待。

  有河流的地方就有人。在中國的西南,也名為瀨溪河的大足川和周邊的幾條支流一起,沖積出一塊神奇的丘陵地帶。她和北方大地一樣古老,多情又富有想像。她寵辱不驚地望向天空,似乎浩渺宇宙里有一雙眼睛,也在回望著她,並已經給她安排了最好的命運。

  公元650年(唐永徽元年),大足川奔流不息。她在等待一個人,一群人。等待大地露出它那積攢已久的山頂、石壁、洞窟和河灣。她緊貼大地,已經聽到了北方金戈鐵馬的錚鳴,聽到了車輪碾在干土上的聲音,聽到了一大批匠人所攜帶的工具撞擊他們口袋裡石頭的聲音。

  河面上,籠罩著柔和的月光。

  石窟造像藝術作為一門手藝,離不開匠人們的傳承和造藝功夫。同時,關於遙遠南方溫暖而舒適的想像,使南下的匠人越來越多。

  她看到我了。這是我,一名唐代的匠人。在大批工匠和商賈向南遷徙的路上,我們走得風塵僕僕。在北方的石窟中,我曾經年不息地鑿刻石壁,我熟悉石頭。遠遠地,我就聞到了石頭的味道。

  在昌州,行進的隊伍慢了下來。我的祖上是蜀國人,此地的吃食讓我忘乎所以,另一個原因,是我感到有什麼物質正磁鐵般地吸引著我。工匠們已經出發,我卻藉口貪看那2月的彩燈和舞龍,留了下來。這天夜裡,一曲清雅的笛聲穿透了我的靈魂。我跨上一匹迷途的老馬,它帶我來到城外,來到了一條大河的河畔。

  河面上,似有小船從霧裡駛出。我欲轉身走開,笛聲卻又響起。我如在夢境,一位著白衣的仙女般的女子,已到我的跟前。

  「你是誰?」我不禁問道。

  「我是大足川。」她說。

  對她的回答,我不甚明白,身邊的山脈卻裂開了道道彎曲的裂縫。天上升起了一輪巨大的月亮,將天地間映照得亮如白晝,密匝的鳥群棲息在扇形的樹冠上。風從河谷吹來,帶著青草的香氣。

  我猜大足川或許是河神的化身。

  「我在哪裡?」我又問道。

  她沒有回答我,只將月白色的寬袖朝空氣中輕輕一揮:「你看。」

  順著她的指引,我驚訝地睜大了眼睛:群山排列,如大地的巨人露出頭顱和肩膀;河流密布,宛如蛟龍奔涌而至。山水交融,氣候溫潤,最最難得的是,千百年來的地殼運動和地質堆積,形成了大量摩崖造像所需要的立體畫布。一面面或光滑、或粗糲的岩壁懸掛在高高的山上,經日曬雨淋擠幹了多餘的水分和線條,等待著一雙雙能工巧匠的手再次將它們塑造。

  「你可以用指尖去識別它。」她說。

  我心裡一陣狂喜,撲到一面石壁上,像久別重逢的老朋友。我伸出手去,撫摩著一塊光潔如玉的石壁,幾乎不需要草圖,我就知道它在手中會變成何種模樣。我掌心的溫熱瀰漫開來,在北方的洞窟里,我曾經雕刻的無數畫像正在遠方回應著我。

  我的眼睛濕潤了。本來,我已經準備改行去做點別的。我攤開我的雙手,它們因為即將大展宏圖而不住地顫抖。

  「你是在等我嗎?」我斗膽問道。

  「是,也不是。」她點了點頭,又搖搖頭。

  「即使你不是在等我,我也願意死在這裡。我就是一個工匠的命。」我遙遙地指向身後的群山。

  「你不介意自己的名字並不為後世所知曉?」她愛憐地看著我。

  「我的命在岩壁上。」我驕傲地說。

  「好,我答應你,你死了以後,可以選擇棲身在你所造的像中。」

  「我想我可以做一頭石獅子。」我說。

  葳蕤的植被,很快遮蓋了我們的腳印。清晨即將來臨,大足川就要上船離去。我忍不住又好奇地問道:

  「你還在等誰?」

  「一位理想主義者。」她笑道。

  我知道她在等誰。那是幾百年之後的事了。如她所言,在我死後,她把我變成了一隻崖壁上的石獅子。我的眼珠會在夜裡轉動,會追趕天上的閃電和交談的鳥群,我會想念我在中國南方和北方的作品。如果你到大足石刻來,如果那天我又心情不錯的話,說不定會朝你眨眨眼。

  既然大足川等待的人不只是我,那麼,還會有誰?我想,就稱之為你吧,這樣親切。

  公元885年(唐光啟元年),昌州由靜南縣遷治大足。此時,「天時地利人和」似乎萬事俱備。唐至南宋,茫茫400餘年,這等待望眼欲穿。我知,她知。

  終於,你走進了我們的視野。今天人們說到大足石刻,總會提到你:宋朝僧人趙智鳳。

  「傳自宋高宗紹興二十九年七月十有四日,有曰趙智鳳者,始生於米糧里沙溪。年甫五歲,靡尚華飾,以所居近舊有古佛岩,遂落髮剪爪,入其中為僧。年十六,西往彌牟,雲遊三晝。既還,命工首建聖壽本尊殿,因名其山曰寶頂。發弘誓願,普施法水,御災捍患,德洽遠近,莫不皈依。凡山之前岩後洞,琢諸佛像,建無量功德。……初,是院之建,肇於智鳳,莫不畢具……」這是迄今為止所發現的直接反映趙智鳳生平事跡唯一的文字資料。

  傳說般的文字中,似乎難以瞥見這位佛教傳人的真容。但只要在寶頂山走走,就可理解什麼是大足川如先知般定義的「理想主義者」是怎樣的人,或者是當下流行的說法:那是生命最好的修行。

  在趙智鳳的帶領下,寶頂山摩崖歷時70多年,是中國唯一一處密宗曼荼羅。「縱橫五里,多達十三處。」其中大佛灣的摩崖造像是寶頂山石刻藝術的精華所在,在三山石岩的馬蹄形山灣內,刻出了長達500米的宗教藝術走廊。

  這裡的造像都經過了趙智鳳的設計,先開鑿小佛灣為藍本,再統一布局,在大佛灣擴大雕造。佛教的教義碑連環畫式的石刻通俗圖解,一組組表現佛教人生觀、世界觀、修持方法以及儒家倫理,大型高浮雕巨龕相連,氣勢磅礴。

  有人稱它是「幾乎將一代大教收羅畢盡」。其造像題材不重複,構圖嚴謹有序,圖文相間,表現手法樸實無華,自然生動,將深奧的佛教義理通過活生生的藝術形象和風俗情節體現出來。

  趙智鳳耗費了畢生精力,把他對佛法和藝術的理解,傾盡在了這山谷的浮屠世界中。

  然而,以他一己之力,是斷不能完成如此規模宏大的大足石刻的。那些不說話的石頭見證了,在長達1200年的時間裡,多少信眾捐款捐物,聚沙成塔;多少匠人為它捨生忘死,嘔心瀝血。

  這一切也因宋朝的經濟和文化而興。要完成這些巨幅大作,需要非凡的天分與深厚的功力,造像的每一個環節都浸潤著科學思想與審美情趣的結合,凝聚著心血和智慧,從而使大足石刻成為具有中國風格的石窟藝術典範。

  規模宏大、意象萬千的寶頂山石窟和美神薈萃、形若畫廊的北山石窟,仙風道骨、神形完備的南山道教石窟,釋蹤仙跡、佛道合一的石門山石窟,還有稀世罕見,可謂鳳毛麟角的儒、釋、道三教合一的石篆山石窟一起,眾多石窟組成了今日大足石刻的全部面貌。它集儒、釋、道三教為一體,熔民族文化與外來文化為一爐,博採兼收,開拓了中國石窟藝術的新天地。

  就在這裡,差點斷絕的中國石刻藝術,再次迎來了輝煌,且前有古人,後無來者!從中國晚唐景福元年至南宋淳祐十二年(9世紀至13世紀中葉),完成了隱於山水間的巨石藝術方陣:近50000尊造像對著悠悠宇宙,吐露著大地的心靈之歌。

  中國石刻藝術的下半場,在這裡塵埃落定。

  1999年12月1日,大足石刻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遺產名錄》,被認為符合下列3條標準:第一,大足石刻是天才的藝術傑作,具有極高的藝術、歷史和科學價值;第二,佛教、道教、儒家造像能真實地反映當時中國社會的哲學思想和風土人情;第三,大足石刻的造型藝術和宗教哲學思想對後世產生了重大影響。

  這是繼敦煌莫高窟後,中國第二個進入《世界遺產名錄》的石窟藝術。

  大足川仍在奔流不息。

  人們叫回了她曾經的名字瀨溪河,這樣更有煙火氣,「大足川」,這神聖的名字啊!她被尊為大足的母親河,從大足中敖鎮出發,與嘉陵江、沱江等一起,為這片土地增加著靈氣。在大足石刻成為世界級文化遺產後,人們從四面八方趕來,湧入寶頂、大佛灣,人們也像一條流動的河。

  大足石刻(沈歆昕 攝)

  驀然回首,已是千年身。和我一樣,匠人們的靈魂最終都變成了一隻只石獅子,一級級台階,變成了造型各異的無數佛像的手。每天,我們聽到悅耳的女聲在介紹:

  「北山摩崖造像位於大足縣城龍崗鎮北1500米處,開鑿於唐景福元年至南宋紹興三十一年,造像的萬尊,以其雕刻細膩、精美、典雅著稱於世,展示了晚唐至宋代中國民間佛教信仰及石窟藝術風格的發展、變化,被譽為唐宋石刻藝術陳列館。」

  「寶頂山石刻共13處,各種雕像15000多軀,主要造像有千手觀音,臥佛等。大足石刻的千手觀音有1007隻手,被譽為天下奇觀。」

  何為超絕?就是這樣:

  「大足石刻是洞崖造像向摩崖造像發展的佳例。在諸多方面開創了石窟藝術的新形式,風格多樣化,生活氣息濃厚,充滿了人間煙火和眾生相,是當時人民安居樂業的生活寫照。」

  一句話,它既有高超的藝術水準,又有民間的智慧,真正是生機盎然,貼近大眾,是一幅從唐到宋的人世間巨幅畫卷。

  我想,人在世上活著,就難免有祈願,有相信,有作為。這是大足石刻從唐永徽元年(650)就埋下的秘密。

  多少年來,我佇立在石壁上,觀看著來來往往的人。

  有一天,一位穿白衣裳的女子在經文前虔誠地跪下,我那顆沉寂已久的心臟突然莫名地狂跳起來。她低頭喃喃自語,似乎在祈禱著什麼。突然,她抬起頭來,對著我嫣然一笑。是一位長相和大足川一模一樣的女子。我驚呆了,等我再回過神來時,她已經消失在絡繹不絕的人群中。

  (敖斯汀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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