磁器口:被歷史的風吹拂的一隅
2024-10-04 18:13:57
作者: 吳景婭、魯克、黃定坤、孫涵彬等著
不記得在哪兒聽說過這樣一句話:沒有被歷史的風吹拂的地方,再好的風景也是死的風景。「吹拂」這個詞,真是傳神。在我看來,磁器口古鎮便是偌大世界之中被歷史的風吹拂的小小一隅。
確實,磁器口很小,小到只有薄薄一條青石長街,淺淺幾處窄巷;磁器口又很大,幽幽深深,目不可測。這小與大並非比喻,而是她存在的張力。
昔日,磁器口因浩蕩的水碼頭而有「小重慶」之稱,如今她被稱作「老重慶的縮影」。1997年,重慶發行一套《最後的回憶》地方磁卡,與解放碑、通遠門、臨江門並列的就是磁器口大碼頭。無疑,磁器口是重要的、珍稀的歷史文化遺存,但很少有人想她因何而重要。自然,也不會去思索這麼一個問題:我們見到的磁器口究竟是如何構成的?而人們到底喜歡她的什麼?
要我回答的話,解析磁器口實際有兩個答案,一個是所有人一覽無餘的那個視覺意義上的磁器口;另一個磁器口,則可能需要依託想像而完成,準確地說,是藉助歷史遺留的線索還原。抑或,磁器口原本就是由這兩部分——看得見的和另一些看不見的——所構成。
磁器口擁有「一江兩溪三山四街」:「馬鞍山踞其中,金碧山蹲其左,鳳凰山昂其右,三山遙望,兩谷深切。鳳凰、清水雙溪瀠洄並出,嘉陵江由北而奔,江寬岸闊,水波不興。」
重慶文化學者何智亞這樣描述古鎮:「一條石板路從江邊蜿蜒逶迤,向上坡方向延伸,順著石板路進入場中心就是千年古寺寶輪寺。隨地形的起伏變化,街區形成若干曲徑通幽和富於轉折變化的小街巷。街巷的建築依山就勢、錯落有致,有小天井四合院建築,有穿斗木壁結構小青瓦民居,有磚木結構和磚石結構的院落,也有民國時期中西合璧的近代建築。各種建築相連成片,構成獨特的山地沿江城鎮建築景觀和風貌。」磁器口的主體其實就是一條石板街,最寬不過七八米,多為三四米。我的朋友、建築文化作家舒鶯認為,這正好是適合人行、騾馬載貨的寬度,也是不緊不慢、徐徐而過的老尺度。不遠不近,擦肩而過與相向而行。她有一個觀點很有意思:「正是這個距離感使得古鎮富於人情味。」
古鎮的韻味,除了老街巷,其精髓還在於民居。磁器口的鐘家院,建於清末,在布局和構造上採用二進院落的格局,既無飛檐翹角的戲樓,也無雕樑畫棟的裝飾,樸素的卯榫樑柱與樸素的木格窗欞,十分低調。但流連其中,其許多細節卻耐人尋味——廊柱上懸掛的楹聯,表達的都是「耕讀傳家,詩書繼世」的古老家訓;房間裡擺設的老家具,可看到曾經閒適而精緻的生活;寬敞天井裡,丹桂馥郁,已有些風化的石缸中,睡蓮慵懶地開著。在古鎮,保存基本完好的院落還有多處——翰林院、深水井、童家院、戴家院……老實說,古鎮上簡樸的民居院落,與徽商的深宅大院或江南精緻園林相比,是有雲泥之別的。但身處深宅大院或江南園林,總有一種隔膜,怎麼也覺得是別人的風景。而置身磁器口的院子,就像在自家老屋,像是回「爺爺奶奶的家」。也許這就是老院之於磁器口,磁器口之於重慶城的意義。
磁器口另一特徵是廟宇多,曾有「九宮十八廟」。古鎮保留至今的廟宇建築中,歷史悠久、規模宏大的,要數寶輪寺。依山而建,面江而立的寶輪寺,歷經千年,附著了眾多真偽難辨的傳聞。該寺興建於隋唐,據說建文帝曾隱居於此。建於明代的大殿,不用一根鐵釘經歷數百年而巍然屹立,還躲過日本飛機的狂轟濫炸。如今遊客來到這裡,仍然虔誠地進香禮佛,祈求平安。香客不一定清楚其歷史,朝拜者也不一定知道它的傳奇,人們需要的是,在千年不變的古老儀式中讓心靈泅渡向寧靜的彼岸。
建於清代的寶善宮是一個四合院,位於磁正街丁字路口。初為道觀,由木樓合圍,勢低一端有戲樓高搭;中庭石板鋪院,古樹蔭蔭,華蓋蔽天。院中一立,便有沉雄古意襲身。20世紀30年代,寶善宮曾一度作為內遷的課堂,諾貝爾獎獲得者丁肇中幼年在此就讀。如今,寶善宮除設有「丁肇中紀念館」外,還是「茶文化館」,有傳統茶藝表演,川劇變臉——尋幽訪古的人們來到這裡,泡一杯蓋碗茶,聽一段折子戲,就仿佛回到了百年前的古鎮。
金碧岩上的文昌宮,宮殿已毀而寨門猶存,殘垣斷壁的遺址更讓人平添幾分幽思。過金碧橋往右,「華子良脫險處」幾個大字刻在一面絕壁上,十分顯眼。有人說,當年徐悲鴻畫《巴人汲水圖》,就是在這裡取景。因為空曠,這裡成了登高望遠,俯瞰山川美景的好地方。在山城多霧的早晨,城市高樓消失了,遠處的山嶺如蓬萊般漂浮,似有若無的江水,從九石缸靜靜流淌。
上面說的,大概就是人們對於磁器口的印象了。然而,還有一些事物是看不見卻又確鑿存在的。而恰恰是這些不被看見的事物構成了一座真實和完整的磁器口。這一切都在述說,磁器口是如何區別於國內其他古鎮的。
我覺得,首要便是兩個對立又順應的名詞:馬鞍山與嘉陵江。
磁器口「三山並列」,但最根本的還是居中的馬鞍山(很多人在古鎮遊覽時幾乎都不會發覺自己其實正沿著山腳行走)。事實上,古鎮的走向就是馬鞍山的走向。馬鞍山算不上大山,名山,但確確實實是一座有故事的山。人們不了解她,不意味著她不重要。事實上,磁器口的整個發展史都與她相關,沒有馬鞍山也就沒有這座古鎮。某種意義上,沉默的馬鞍山與不絕如縷的嘉陵江,這一山一水,一動一靜,一同構成了磁器口的圖騰。
磁器口,古名白崖,歷史上長期隸屬巴縣。宋代就有商貿業,史料上稱其為「白崖市」。這裡解釋一下,古代所稱的「市」,並非城市,市鎮都算不上,更接近我們現在說的廟會。古時偏遠地區怎麼購買日用品?商品如何流通?——全靠廟會。有市,說明這兒宗教文化比較發達。此之前,我們應知道的是,磁器口為何有廟?
白崖原為遠古巴人貴族墓葬之地,漢代時期大量江州居民在此建墓。巴地歷代崇尚神龍,而白崖背山靠水,馬鞍山其整體山行,似龍脈東衍。既是龍山,又兼白崖神的民間傳說,白崖山就成為人們禮拜之地——香火不絕,漸漸有了白崖神廟。之後才有了川東名剎寶輪寺。這條脈絡實際上隱含了磁器口興盛的起因:一是風水與自然環境,二是交通。
磁器口作為水路要津的定位始於漢代時期,那時磁器口的陸路又在哪裡?答案是:馬鞍山。磁器口在漢代就有較為便利的民道。白崖,即為古驛道。據史志介紹,當時古人要去往歌樂山,唯一一條路徑——就是馬鞍山,除此再無捷徑。民國《巴縣誌》中所載,重慶往川北、陝西的驛道幹線正北路,經過今磁器口,即「十裏白崖」。
如果不是水陸通會,江山交望,就不可能有市,更不會有後來這座重要水碼頭。反過來也成立,是時運選擇了這個位置——磁器口。有碼頭,便有了集市,有了故事。不得不說,頗顯悲情色彩的建文帝來寶輪寺掛單的傳說,極大地增加了磁器口的神秘性和知名度,以至於在歷史上很長時間裡,磁器口都名為「龍隱鎮」,而寶輪寺則改成「龍隱寺」,故「龍文化」異常發達也是磁器口一大特徵。然而,真正給磁器口帶來興盛的並不是這些故事與傳說,而是產業,也就是我要提到的另一個關鍵詞:瓷。
來過磁器口的外地人,都有一個疑問:磁器口,顧名思義是賣瓷器的集市,看起來卻跟瓷器並無多少關聯。事實上這應該是一系列疑問:磁器口原名白崖,因建文帝在此隱修而得名龍隱,後來被改稱磁器口——但是,為何不是「瓷器口」?上述疑問里,其實隱藏著一部蜿蜒的古鎮生長史。
磁器口制瓷業最早萌生於湖廣填四川,當時福建汀州的江氏三兄弟來到巴縣白崖鎮,選址青草坡,給磁器口帶來了真正意義上的手工業——制瓷作坊。江氏家族在此開設瓷廠,延續8代,開創了一個日後影響巨大的日用瓷品牌——沙坪窯。隨著瓷業崛起,磁器口成為瓷器重要銷售與中轉口岸,裝船外運,遠銷各地。「北至陝西、南充、遂寧,西至宜賓,向東出川到湖北等地,供不應求。」因瓷器貿易興盛,民間又將龍隱鎮稱為「瓷器口」。但「瓷器口」為什麼變成「磁器口」?據說,這點小改動源自古人對於字句的考究。重慶著名文史專家林必忠先生認為,「磁」與「瓷」通假,但「瓷」僅只是單一詞彙,而「磁」意更多,既有瓷的意思,也包含制瓷所需材料。因此,「磁器口」最準確的含義應是「制瓷產地」與「瓷器銷售口岸」。
瓷業極大促進了水碼頭的商貿,百業競興,以至「白日千人拱手,入夜萬盞明燈」。「千人拱手」指每天都有上千隻船劃向碼頭,「萬盞明燈」指入夜後碼頭邊點亮的油壺、電石燈和汽燈如繁星閃爍。這種繁盛景象在抗戰時期達到頂峰,成為許多老重慶人和下江人的共同記憶。隨著時代變遷,航運漸漸退出歷史舞台,磁器口瓷業也定格在歷史中成為一幀遠去的影像。
然而,有些記憶是永遠不會褪色的。由於特殊位置和自然環境,磁器口曾作為風起雲湧的沙磁文化區的核心——容納多達上百所學校,一度大師雲集,形成了獨特的抗戰文化、名人文化。教育大家高顯鑒、梁漱溟、馬寅初、張伯苓,畫壇巨擘如常書鴻、傅抱石、秦宣夫、吳作人、徐悲鴻、張書旂等,文化名人巴金、豐子愷、郭沫若、王臨乙、夏雲瑚,以及政界名流林森和著名科學家丁肇中等在磁器口均留下或深或淺的人生印跡,構成了這塊地域的一分榮光。
歷史總是由人創造和組成的。所以,「吹拂」的真正含義,是歷史上的人們與這片地域相互交織、浸染、滋養的過程。這個隱形的古鎮事實上才是古鎮的靈氣所在。她應該被更真切地「看見」。
(宋尾 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