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神聖同盟
2024-10-04 17:11:35
作者: [美]亨德里克·威廉·房龍著 熊亭玉譯
拿破崙剛被送到了聖赫倫那島,那些被這位可惡的「科西嘉人」屢次打敗過的統治者就聚在了維也納,想要消除法國大革命帶來的多項變革。
這位可怕的科西嘉人如今在聖赫倫那島的烈日下汗流浹背地待著,之前他突然回到法國,歐洲各國的皇帝國王、王公貴族、特派公使、全權大使、各位官員以及眾多的秘書、僕人和溜須拍馬的隨從都手忙腳亂,如今他們也能重新開始工作了。為了慶祝勝利,他們如期舉辦了宴會、花園派對和舞會,人們跳起了駭人聽聞的新式舞蹈「華爾茲」,還記得舊體制小步舞的女士和紳士們看到這樣的舞蹈,大驚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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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退出歷史舞台已經有一代人的時間了。現在危險過去了,提起經受過的苦難,他們口若懸河,滔滔不絕。雅各賓派壞透了,這些人膽敢殺死他們神聖的國王,廢除了假髮,廢除了凡爾賽王宮的短褲,取而代之的居然是巴黎貧民窟的破爛馬褲,他們想要得到賠償,在雅各賓派手裡損失的每一個子兒,他們都想撈回來。
你或許會覺得我真是荒唐,把這樣的細節問題都提出來講。但請允許我告訴你,維也納會議持續了好長時間,討論的就是這樣的荒誕事情。數月的時間裡,各代表對「短褲VS長褲」的問題更感興趣,怎樣處理撒克遜或是西班牙問題倒沒有放在心上。普魯士國王離譜到給自己定製了一條短褲,這樣就能公開表示他鄙視一切革命的東西。
另一位德意志的君主在貴族對革命的仇恨方面也不甘示弱,他下令自己的國民,凡是付給這位法國篡位者的稅賦都必須再次支付給他這位合法的統治者,而國民在這位科西嘉魔鬼任意擺布之時,他在遙遠地地方默默地愛著自己的臣民。諸如此類的事情還有很多。維也納會議的荒唐事情是一件接一件,看的人都喘不過氣來了,驚呼道,「蒼天呀,為什麼人們不反抗呢?」為什麼不呢?因為人們已經疲憊不堪,徹底絕望了,只要不打戰,他們已經不在意到底會怎樣,也不在意誰是統治者,也不在意怎麼統治他們。他們對戰爭、革命和改革厭惡不已。
18世紀80年代,所有的人都在圍著自由這棵大樹跳舞。公爵們熱情地擁抱他們的廚子,公爵夫人和她們的男僕跳起了革命歌舞,他們真的相信平等博愛的時代終於要降臨在這個邪惡的世上了。平等博愛的時代沒有降臨,從天而降的是革命委員會,他們派來了十來個髒兮兮的士兵住在他們的會客廳里,還會偷走家傳的餐具。造訪完畢,他們就回到巴黎,報告說「被解放的國家」熱情洋溢地接受了法國人民帶給周圍鄰居的自由體制。
後來有一位年輕的軍官鎮壓了巴黎最後一次革命暴亂,那個人的名字叫做波拿巴,他用武力鎮壓了暴民,聽到這個消息,他們鬆了一口氣。少一點自由、博愛和平等看起來挺不錯的,正是他們想要的。可是好景不長,這位叫做波拿巴的年經軍官成為了法國共和國的三位執政官之一,然後就是唯一的執政官,最後稱帝了。他是有史以來最為高效的統治者,可憐的子民們感到了他鐵腕的分量。他毫無慈悲,他強迫他們的兒子參加軍隊,把他們的女兒們嫁給了他的將軍,他從他們家裡拿走了畫像和雕塑用以豐富自己的博物館。他將整個歐洲變成了一座大軍營,犧牲了整整一代男子的性命。
現在他走了,人們(除了少數的幾個職業軍人)只有一個願望,那就是別來煩我。在一段時期中,他們有權實行自治,選舉自己的市長、市參議院和法國,這一套體系完全失敗了。新上任的統治者毫無經驗、奢侈放縱。完全是出於絕望,人們轉而求助舊體制的那些代表人物。「你們來統治我們吧」,他們說道,「就像以前那樣,告訴我們該繳多少稅賦,然後就別來煩我們。自由時代讓我們片體鱗傷,我們正忙著療傷呢」。
指揮控制了這次著名會議的人在最大程度上滿足了人們對休養平靜的渴望。維也納會議的主要成果就是成立了神聖同盟,該同盟規定警察為國家最重要的政府高官,如果膽敢批評政府行為,將會遭受最為嚴厲的懲罰。
歐洲得到了安寧,但這是一種墓地般的安寧。
維也納會議上的三個重量級人物是俄國沙皇亞歷山大、梅特涅和塔列朗。梅特涅代表的是奧地利哈布斯堡王室的利益。塔列朗以前是奧頓地區的主教,憑著自己的狡猾和智慧在法國政府的重重變革之下活了下來,現在他趕到奧地利的首都盡力拯救拿破崙留下的爛攤子。就像是五行打油詩[291]里描寫的對旁人冷眼視而不見的快樂年輕人,塔列朗這位不速之客來到了這場派對,就像受到邀請地那樣開心吃喝。沒多久,他就坐到了桌子的首座,講著有趣的故事給所有的人帶來娛樂,而且他舉止言談很有魅力,很快就贏得了大家的好感。
到達維也納之後,不到一天的時間,他就知道這些同盟國家分為了敵對的兩派。一派是俄國,他們想要波蘭和普魯士,另外還想要加上薩克森地區。另一派是奧地利和英國,他們想要阻止另一派的吞併行為,對於他們而言,無論是普魯士還是俄國稱霸歐洲對他們都沒有好處。塔列朗手段高明,讓這兩派互相爭鬥。過去的十年中,拿破崙帝國的官員讓歐洲吃盡了壓迫的苦頭,而法國人民沒有為此付出代價,這多虧了他的斡旋。他爭辯道,在這件事情上,法國人沒有選擇,全都是被拿破崙逼迫的。現在拿破崙已經不在法國了,坐在寶座上的是路易十八。「給他一個機會吧。」塔列朗請求道。這些同盟國家很高興看到在一個革命國家的寶座上坐著一位合情合理的國王,通情達理地讓步了,波旁王室得到了他們的機會,可惜他們沒有好好珍惜,15年之後又被趕走了。
維也納三巨頭的第二位人物是奧地利的首相梅特涅,哈布斯堡王室外交政策的領袖人物。他是大貴族,長相非常英俊,舉止言談非常得體雅致,出身非常富有,本人也非常有能力。但是他成長的環境和在農田和城市裡揮汗如雨的勞苦大眾相隔十萬八千里。法國大革命爆發之際,他還年輕,正在斯特拉斯堡[292]大學學習。斯特拉斯堡是《馬賽曲》的誕生之地,是雅各賓派的活動中心。梅特涅記得自己愉快的社交生活由此中斷了,很多難當重任的公民突然位居高位,暴徒們殺害了很多清白無辜的人來慶祝新自由的曙光。他沒能看到群眾誠懇的喜悅之情。國民公會衣衫襤褸的士兵穿過城市,趕往前線,要為祖國而戰死疆場,他沒有看到婦女和孩童在給這些士兵帶去水和麵包時眼中閃爍著的希望。
整件事情只是讓這個年輕的奧地利人感到噁心厭惡。這太不文明了,在他看來,如果要有戰鬥,那也應該是勇敢的年輕人穿著可愛的軍裝,坐著高頭駿馬,越過茵茵草地。可是他看到的是:整個國家都變成了散發著邪惡氣息的軍營,流浪漢一夜之間就可以提升為將軍,這都太惡劣,太愚蠢了。奧地利有數不清的大公爵,在其中一位公爵舉行的小型宴會上,「看看你們那些奇思妙想帶來了什麼,」 他對法國外交家們說道,「你們想要自由、平等和博愛,現在你們得到的是拿破崙。如果之前你們滿足於當時現有的狀況,那該有多好。」接著他就會解釋一下他的「穩定」體系。他會贊成回到戰爭前那種美好的老時光,那時每個人都是那麼幸福,沒有人胡說八道,講什麼「所有的人都一樣好」。他是真誠地抱有這種態度,正如他是一位非常有毅力和超級說服力的人。他是革命理念最強有力的敵人之一。他一直活到了1859年,因此在他有生之年,他看到了1848年的革命摧毀了他所有的政策,看到了自己徹底的失敗。接著,他就發現自己成為了整個歐洲最為仇恨的人,憤怒的人群幾次都想要把他處以私刑。但直到去世之前,他還是一直篤信自己做了正確的事情。
他一直都認為人民想要和平的願望勝過他們對自由的渴望,他一直都在盡力給對他們最好的東西。平心而論,我們應該說他建立和平的努力是相當成功的。列強們在近40年的時間裡沒有衝過去互相掐住對方的脖子,他們互相再次開戰是在1854年克里米亞戰爭爆發,俄國、英格蘭、法國、義大利和奧斯曼帝國[293]開始了混戰。這麼長時間的和平在歐洲大陸也是一項記錄了。
這次華爾茲大會的第三位豪傑人物是沙皇亞歷山大。他在祖母葉卡捷琳娜二世的宮廷里長大,。一方面是那位精明的老女皇給他上課,教他視俄國的榮耀為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而另一方面他的私人教師是瑞士人,崇拜伏爾泰和盧梭,給他灌輸了對人類的博愛之心,這個孩子長大後就成了自私自利的暴君和多愁善感的革命者的奇怪合成體。父親保羅一世還活著的時候,他經歷了很多不堪的侮辱。他不得不親眼目睹了拿破崙戰場上的大屠殺。後來時來運轉,他的軍隊為反法聯軍贏得了戰機,俄國成為了歐洲的救星,這一強大民族的沙皇被擁戴成為了神一樣的人物,能夠治癒這個世界的多種傷痛。
但亞歷山大並不是特別聰明,他不像塔列朗和梅特涅那樣了解人類。他也不了解外交這種奇怪的遊戲。他自以為是(在這種情況之下,誰都難免),他喜歡聽到眾人的歡呼聲。很快他就成了維也納會議的外部注意的「焦點」,而與此同時梅特涅、塔列朗和卡斯爾雷(非常能幹的英國代表)就圍坐在桌子旁邊,喝著白葡萄酒,決定了即將進行的事務。他們需要俄國,因此他們對亞歷山大非常有禮貌,但亞歷山大本人越是少插手會議的實際事務,他們就越高興。他們甚至鼓勵亞歷山大提出的神聖同盟的計劃,這樣亞歷山大就有事情可幹了,而他們也就可以專注於手中的事情。
亞歷山大喜歡社交,他喜歡參加派對,喜歡與人交往。在社交場合,他是個非常歡快的人,可是他的性格中還有一個完全不同的元素。他想要忘記不能忘記的事情。1801年3月23日的晚上,他坐在彼得堡聖米迦勒宮殿的一個房間裡,等待他父親退位的消息。但是當喝得醉醺醺的軍官們把文件放在他父親的桌子上時,他的父親拒絕簽署這份文件,於是在盛怒之下,軍官們用圍巾纏繞住他的脖子,把他活活勒死了。接著他們就下樓告訴亞歷山大,他已經成為了俄國的沙皇。
亞歷山大是個非常敏感的人,這一晚可怕的記憶一直縈繞在他的腦海里。他接受的是偉大法國哲學家學派的教育,他們不相信上帝,而是相信人類的理性。但是僅靠理性無法解這位沙皇的困擾。他開始出現幻聽和幻覺。他想要找到一種方法幫助自己過了良心這一關。他變得非常虔誠,對神秘主義產生了興趣,也就是那種對神秘未知事物的奇怪喜愛,其歷史和底比斯和巴比倫的神廟一樣古老。
革命時代的動盪情緒以一種奇特的方式影響了當時人們的性格。二十年的時間都生活在焦慮和恐懼當中,人們都不太正常了。門鈴一響,他們都會嚇一跳,這可能意味著唯一的兒子「光榮地死在了疆場」。在飽受壓榨的農民聽來,「博愛」和「自由」這些革命詞彙不過是空洞無味的詞彙,他們的生活千瘡百孔,急需解決。在淒涼痛苦的境地里,他們很容易就受到大量騙子的欺騙,這些騙子從《啟示錄》中挖出些晦澀難懂的篇章,然後就偽裝成預言家,傳播奇怪的新教義。
1814年,已經占卜多次的亞歷山大聽說了一位女預言家,她預言世界末日即將來到,勸誡人們趁著還來得及早日懺悔。此人就是馮·克呂登納男爵夫人,俄國人,年齡不明,她的丈夫曾是保羅一世時期的外交家。她揮霍掉了丈夫的錢財,有過許多緋聞,讓丈夫蒙羞。她過去的生活放蕩風流,最後精神崩潰,一段時間精神不正常,後來看到了一位朋友突然離世,就皈依宗教。從此,她鄙視一切尋歡作樂,向自己的鞋匠懺悔了之前所有的罪惡。這位鞋匠是虔誠的莫拉維亞教徒,宗教改革家約翰·胡司[294]的追隨者。1415年,康斯坦茨宗教會議宣判胡司宣揚異端學說,處以火刑。
接下來10年的時間裡,這位男爵夫人居住在德意志地區,專門「轉變」國王和親王的信仰。她人生中最大的野心就是要勸說歐洲的救星,亞歷山大認識到他的錯誤。亞歷山大處在痛苦之中,只要有可能給他帶來希望的曙光,他都願意與之見面,於是男爵夫人輕易就得到了見面的機會。1815年6月4日,這位男爵夫人來到了沙皇的住處。她看到沙皇正在閱讀《聖經》。她對亞歷山大說了什麼,我們不得而知,但是3個小時後,她離開之際,亞歷山大淚流滿面,發誓說「他的靈魂終於得到了平靜」。從那一天開始,這位男爵夫人就成了他忠實的同伴和精神導師。男爵夫人跟著他去了巴黎,然後又去了維也納。如果亞歷山大沒有出席舞會,他就會參加克呂登納的祈禱聚會。
你也許會問我為什麼要如此詳細地講這個故事?難道19世紀的社會變革還不如這個應該被遺忘的精神失衡的女人更為重要?19世紀的社會變革當然更為重要,但是有很多書可以非常詳盡準確地給你講述社會的變革。除了一系列的歷史事實之外,我還想要你了解一些其他事情。我想要你們在接觸歷史事件時不要有想當然的心態。不要滿足於「某個時間某個地點發生了某件事情」的簡單陳述。要試著去發現每項行為背後隱藏的動機,然後你就會更好地理解你周圍的世界,你就有更大的機會去幫助他人,這是唯一的真正帶來滿足感的生活方式。
我不想你認為《神聖同盟》只是1815年簽訂的躺在國家檔案館裡無人問津的故紙堆里的一紙死協議。也許它已經被人忘記,但絕對沒有死去。《神聖同盟》直接導致了門羅主義[295]的頒布,而美國的門羅主義對於美國人的生活有著非常明顯的影響。這就是為什麼我想要你了解這份文件是如何產生的,在虔誠和忠於職守的表面文章背後有什麼真正的動機。
一個不幸的男人遭受了精神上的沉重打擊,想要撫慰自己甚為不安的靈魂,一個野心勃勃的女人虛度半生,喪失了美貌和美麗,自命為某個奇特教義的救世主,藉此滿足自己的虛榮和博得名望的心思,這兩人合力造就了神聖同盟。我並不是在透露什麼秘密。像卡斯爾雷、梅特涅和塔列朗這樣冷靜理智的人當然知道這位感情用事的男爵夫人能力有限。梅特涅輕易而舉就能把她打發到她在德意志的莊園去,只需要給神通廣大的帝國警察頭兒寫幾行字就能辦到。
但法國、英格蘭和奧地利需要俄國的好感,他們不能得罪亞歷山大。他們不得不容忍這位愚蠢的老男爵夫人。雖然他們認為《神聖同盟》是滿紙胡說八道,根本就不值得寫在紙上,但還是耐心地聽這沙皇宣讀了以聖經內容為基礎創造人類手足情誼的初稿。《神聖同盟》想要簽署這份文件的國家莊嚴宣布「在各自國家管理和處理其他契約國之間的政治關係方面,要以神聖宗教的戒律,也就是正義、基督的仁慈和和平為唯一指導方針,不僅要貫徹在私人事務當中,還必須直接影響王公大臣的行為,他們必須亦步亦趨地以此為唯一的準則,鞏固人類體制、整頓人類不完美之處。」接著他們還要互相承諾彼此團結在一起,建立一種「真正的牢靠的友愛之情,視彼此為同胞,在任何情況下,在所有的地方彼此援助幫襯」。還有更多諸如此類的話。
最後,奧地利皇帝簽署了《神聖同盟》的文件,他是一個字都沒有看懂。波旁王朝也簽了,他們需要拿破崙宿敵的友誼。普魯士的國王也簽了,他希望得到亞歷山大的幫助,建立起「大普魯士」王國。其他的歐洲小國任憑俄國擺布,紛紛簽署了這份文件。英格蘭沒有簽署這份文件,因為在卡斯爾雷眼裡,這就是空話廢話。教皇沒有簽,他憎惡這兩人插手他的事務,這兩人一個是希臘正教會徒,一個是新教徒。蘇丹沒有簽,因為他壓根兒就沒有聽說有這麼一回事。
然而,歐洲的群眾很快就注意到了《神聖同盟》這份文件。在其空洞的措辭背後是梅特涅在糾集列強創立的五國同盟的軍隊。這些軍隊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他們的存在就是在警告眾人,那些所謂的自由主義者絕對不能打擾歐洲的和平,自由主義者事實上就是喬妝打扮,想要回到革命時期的雅各賓派人士。1812、1813、1814、1815年偉大的解放戰爭的熱情開始退去,人們真誠地相信更為幸福的時光就要來臨。經歷了戰爭痛苦的老兵想要和平,他們拒絕戰爭。
但是他們不想要《神聖同盟》和歐洲列強會議強加給他們的和平。他們驚呼遭到了背叛。他們提心弔膽,生怕有秘密警察的人聽到他們的談話。這一舉措達到了想要的效果,採納這一舉措的人真心相信他們的方法有利於人類的福祉。雖然他們動機是好的,可其後果同動機不善的舉措一樣糟糕,引發了許多不必要的痛苦,嚴重製約了政治體制的有序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