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宗教改革

2024-10-04 17:11:00 作者: [美]亨德里克·威廉·房龍著 熊亭玉譯

  人類的進步就好比一個不斷前後擺動的巨大鐘擺。文藝復興時期人們對宗教滿不在乎,對藝術和文學卻是充滿了熱情,到了宗教改革時期,情況轉換過來了,人們對藝術和文學滿不在乎,對宗教卻是充滿了熱情。

  你當然是聽說過宗教改革了。你想的是一小群勇敢的清教徒越過重洋,尋求「宗教信仰的自由」。隨著時間的推移(特別是在我們這些新教國家),宗教改革似乎都成了「思想自由」的代名詞。馬丁·路德是這一先鋒運動的領袖。但是歷史並不是歌功頌德,用德國歷史學家蘭克[239]的話來說,我們要發現「真正發生了什麼」,這樣一來,過去就展現出完全不同的面貌。

  在人類的生活中,幾乎就沒有絕對好或是絕對壞的事情。也幾乎沒有非黑即白的事情。記錄下每一歷史事件好的方面和壞的方面是誠實的記錄者應盡的職責,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好惡,所以要做到這一點非常困難。但我們可以儘可能做到公正,盡力不受自己偏見的影響。

  以我自身經歷為例。我成長在新教徒國家的新教中心地帶,直到12歲那年,我才見到了天主教徒。看到他們的時候,我非常不自在,我是有點害怕。我知道當年阿爾瓦公爵[240]懲罰路德教派和加爾文教派中的荷蘭人,西班牙宗教法庭燒死、吊死、肢解了成千上萬的人。這一切在我看來就像是昨天才發生的事實一樣,而且有可能重演。聖巴托洛繆之夜[241]有可能重現,小小的可憐的我有可能穿著睡衣就被屠殺了,我的屍體有可能像高貴的科利尼上將的屍首一樣被扔出窗外。

  又過了好些年,我到了一個天主教國家生活了數年。我發現那裡的人比我以前的同胞們還要友好寬容,他們也同樣聰慧。我吃驚地發現,宗教改革中天主教也有他們有道理的一面,一點也不亞於新教徒的道理。

  當然了,經歷了宗教改革的16世紀和17世紀的人們並不這樣認為。在他們看來,自己總是對的,敵人總是錯的。那是自己被吊死和吊死別人的問題,雙方都想要吊死別人。這就是人性,無需指責。

  我們來看一看1500年的世界吧,這一年很容易記住,這一年查理五世誕生了。幾個高度集權的國家興起,中世紀的封建無序狀態結束了。查理五世是所有君主中最強大的,但在1500年他還在襁褓之中。他的外祖父和外祖母是斐迪南和伊莎貝爾,他的祖父是哈布斯堡皇室的馬克西米蘭,中世紀最後的騎士,祖母瑪麗的父親是大膽的查理,勃艮第野心勃勃的公爵,他同法蘭西交戰,大獲成功,最後卻被獨立的瑞士農民殺害了。這個孩子查理生來就繼承地圖上最大的一片土地,既有他父母,也有他祖父母,叔叔、堂兄,還有姑母的轄地,有德意志的疆土,也有奧地利、荷蘭、比利時、義大利和西班牙的土地,還有它們在亞洲、非洲和美洲的殖民地。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他出生在比利時的根特,就降生在佛蘭德斯伯爵的城堡里,不久前德意志占領了比利時,將這座城堡當作監獄使用。雖然身為西班牙國王和德意志皇帝,他接受的卻是弗蘭芒人的教育。

  

  查理的父親死了(據說是毒死的,但沒有得到證實),他的母親瘋了(她帶著裝有丈夫屍體的棺材到處旅行),查理就由他嚴厲的姑母瑪格麗特管教。查理生來就要統治日耳曼人、義大利人、西班牙人,另外還有上百個其他民族,他長大後成為了弗蘭芒人,忠實的天主教徒,但非常反感宗教中的偏執。他非常懶惰,孩提時期如此,長大成人後也是如此,但他卻擔負起統治陷入宗教狂熱混亂的世界。他總是馬不停蹄地趕路,從馬德里到因斯布魯克[242],又從布魯日[243]趕往維也納。他愛好和平,喜歡寧靜的生活,卻戎馬一生。人類有如此多的仇恨,是如此的愚昧,到了他55歲那年,他極度厭世,放棄了王位,3年之後,他心灰意冷地離開了人世。

  這就是皇帝查理五世的故事。那教會,這個世上第二大的力量又如何呢?中世紀早期,教會開始教化異端,向他們展示虔誠正直的生活有什麼樣的好處,之後,教會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首先,教會變得非常富有。教皇不再是謙卑的基督徒羊群的牧羊人,他住在宏偉的宮殿中,周圍都是取悅他的藝術家、音樂家和著名文學家。他的教堂和禮拜堂里掛滿了新畫作,上面的聖人看起來更像是古希臘的諸神。教皇只有十分之一的時間在處理事務,而另外的時間都用於藝術,他對羅馬雕像非常感興趣,最近又發現了古希臘花瓶,還計劃新修一棟夏日行宮,還要排演一部新劇。上行下仿,大主教和紅衣主教也是如此。主教大人們也在效仿大主教的榜樣。然而,鄉村的神父還在忠實地履行自己的職責,他們遠離這邪惡的世界、以及對美和快樂這種非基督的熱愛。他們還遠離修道院,當時修道院裡的修道士已經忘記了簡樸和貧困生活的古老誓言,在不引起公眾醜聞的前提下儘可能地尋歡作樂。

  最後要談到的是普通人,他們的生活比以前富裕了很多。他們住上了更好的房子,孩子上了更好的學校,居住的城市也更加美麗,他們的武器也能和強盜式的貴族媲美了,這些貴族再也不能像過去的數個世紀那樣對他們橫徵暴斂了。這些就是宗教改革的主要角色。

  接下來,我們先看一下文藝復興給歐洲帶來了怎樣的改變,這樣你就會明白為什麼學問和藝術的復興之後,宗教興趣的復興必定接踵而來。文藝復興起源於義大利,接著到了法國。文藝復興在西班牙並不興盛,西班牙同摩爾人的戰火延續了500年的時間,那裡的人們極端保守,對宗教事務非常狂熱。文藝復興波及的範圍越來越廣,可越過阿爾卑斯山脈後,其性質就發生了變化。

  歐洲北部的人們生活在完全不同的氣候中,那裡的人們同他們南部鄰居的生活觀也就迥然不同。義大利人生活的環境視野寬廣,陽光明媚,他們很容易受到氣候的感染,喜歡歡聲笑語,縱情高歌,容易喜氣洋洋。而日耳曼人、荷蘭人、英格蘭人、瑞典人大多數時間都待在戶內,聽著雨點落在他們舒適小屋的窗戶上。他們不苟言笑,對待任何事情都很認真。他們隨時都想著自己不朽的靈魂,不願意在視為神聖的事情上搞笑。他們對文藝復興的「人文主義」部分,也就是書籍、研究古代作家、語法和教科書非常感興趣。義大利文藝復興的一大結果就是回歸古希臘和古羅馬的無宗教信仰的文明,這一點卻讓他們的內心充滿恐懼。

  但教皇和紅衣主教團幾乎都是義大利人,有了他們,教會成了氣氛愉悅的俱樂部,人人都在討論藝術、音樂和戲劇,很少提及宗教。北方態度嚴謹,南方隨和淡然,兩邊的分歧越來越大,但似乎誰也沒有注意到教會即將面臨危機。

  宗教改革的發生地是德意志,而非瑞典或是英格蘭,其中有幾個小原因。德意志國家的人自古就不待見羅馬。皇帝和教皇之家無盡的戰爭和分歧引得雙方都非常不快。在其他歐洲國家,政府掌握在強大的國王手中,國王通常都有能力保護臣民不受貪婪神父的迫害。在德意志地區,皇帝實權不夠,下面的封建主蠢蠢欲動,市民更加受主教和高級教士的擺布。這些身在高位的神職人員想要搜刮大量錢財修建宏大雄偉的教堂,這可是文藝復興時期教皇的嗜好。德意志地區的人覺得自己遭受了掠奪,自然會感到不悅。

  另一鮮為提及的事實就是:德意志是印刷機的發源地。在歐洲北部,書籍便宜,《聖經》不再是只有神父才能擁有,只有神父才能解釋的神秘手抄本。很多能夠讀懂拉丁文的家庭都《聖經》,一個個的家庭開始閱讀《聖經》,這卻有違教會的規定。讀了《聖經》之後,他們發現神父講的很多事情都同原稿有出入,這就引發了疑慮,大家開始提問,一旦提出的問題不能得到答案,就會引發很多麻煩。

  歐洲北部的人文主義者開始進攻了,他們首先攻擊的是修道士。他們在心中對教皇依然有太多的尊敬,因此不忍攻擊教皇本人。但修道士們呢?他們懶惰無知,在修道院的高牆裡過著富裕的生活,正好成為開槍的靶子。

  有趣的是,這場戰役的領袖德西德里烏斯·伊拉斯謨是虔誠的教徒。他出生在荷蘭鹿特丹一個貧寒的家庭中,在代芬特爾的一所拉丁語學校受教,肯彭的托馬斯也是從這所學校畢業的。伊拉斯謨成為了神父,他有段時間居住在修道院,曾旅行到過很多地方。後來他成為公眾小冊子作者(放在今天,他就是我們口中的社論作者),撰寫了一系列的匿名書信,都收集在一部題為《無名小輩的來信》中,全世界都為之捧腹大笑。在這些信件中,他用德語式的拉丁語打油詩揭露了中世紀後期修道士的愚昧無知,這種打油詩的形式有些類似我們今天的五行打油詩。伊拉斯謨本人是一位非常博學嚴謹的學者,通曉拉丁文和希臘文,他藉助一本修訂過的希臘文《新約》,翻譯出了第一本可信賴的拉丁語版本。他和古羅馬詩人塞勒斯特一樣,相信沒有什麼可以阻止我們「帶著微笑講述真理」。

  1500年,在英格蘭拜訪托馬斯·莫爾[244]期間,他花了幾個星期的時間寫了一本有趣的小冊子,題為《愚人頌》,在這本書中他用幽默,這一最犀利的武器,攻擊了修道士和那些因為輕信而追隨他們的人。這本小冊子是16世紀的最暢銷書,幾乎所有的國家都有其譯本。正因為這本書,人們開始關注伊拉斯謨其他的著作,他在其他書中提出了改革教會不當行為的主張,呼籲其他人文主義者幫助他,共同參與到復興基督信仰的事業當中。

  他計劃得非常好,可是沒有任何結果。伊拉斯謨是個非常理性包容的人,教會的對手並不喜歡他的言論,他們還在等待一位性格更為火爆的領袖。

  這位領袖來了,他的名字就是馬丁·路德。

  路德出生在一個北德意志的農民家庭,他有著一流的頭腦和驚人的勇氣。他上了大學,取得了埃爾福特大學的文科碩士,之後他進入了一個多明我教派的修道院。後來,他成為了維滕貝格[245]神學院的教授,開始給農家子弟講解經文,而這些農家子弟並不關心宗教。他有很多閒暇時光,就開始研究《舊約》和《新約》的原文。很快,他就發現了基督的原話與教皇和主教傳播的教義之間有很大的不同。1511年,他因公務來到羅馬。博爾吉亞家族的教皇亞歷山大六世[246]已經死了,他搜颳了大量財富,他的兒女因此得益匪淺。他的繼任者尤利烏斯二世[247]個人品德無可指責,大部分時間都花在打仗和大興土木之上了,其虔誠之心並沒有給我們這位嚴謹的德意志教授留下什麼印象。大失所望的路德回到了維滕貝格。後來又發生了更為糟糕的事情。

  尤利烏斯二世希望他清白的繼任者繼續浩大的聖彼得大教堂的工程;工程還沒開始多久,可是已經需要維修了。亞歷山大六世花光了教皇的金庫。1513年,尤利烏斯二世去世,利奧十世登基成為了教皇,處在了破產的邊緣。他採用了一種籌集現金的老辦法:兜售「贖罪券」。「贖罪券」就是用一定現金換來的羊皮紙,有了這張紙,有罪的人就能減少在煉獄中所待的時間。根據中世紀後期的教義,這是完全正確的。如果人真心懺悔,教會有權在他們死前寬恕他們的罪惡,那麼教會也就有權通過聖人從中說情,縮短他們在陰暗的煉獄中精華靈魂的時間。

  不幸的是,人們必須通過金錢來購買這些贖罪券。不過贖罪券為教會提供了一種輕鬆獲得稅收的方式,而且如果有人實在是太窮了,也可以免費領取贖罪券。

  1517年,薩克森地區贖罪券的銷售權交到了一位名叫約翰·特策爾的多明我會的修道士手中。修士約翰是一位非常積極的推銷員。事實上,他有點過於積極了。他的方式惹惱了這個小公國的虔誠信徒。路德是實在人,他非常憤怒,莽撞行事了。1517年10月31日,他來到了教堂,在大門口貼上了一張紙,上面陳列了95條論綱,條條都在抨擊銷售贖罪券。這些聲明是用拉丁文寫成的,路德並不打算引發暴動,他並不是革命人。他反對銷售贖罪券的做法,他想要教授同事們知道自己對此的看法。這本是神職人員和學者界的私事,並沒有去煽動普通信徒對教會的偏見。

  但不巧的是,當時整個世界開始關注宗教事務,只要討論的是宗教,就必然會很快引發精神層面的大震盪。不到兩個月的時間,整個歐洲都在討論這位薩克森修士的95條論綱。每個人都必須表示贊同與否。所有的神職人員,就是名不見經傳的小輩也必須公開發表自己的看法。教皇當局驚呆了,他們下令要路德前往羅馬報告自己的行為。路德想起了胡斯的遭遇,明智地選擇待在德意志,教皇將他逐出了教會。在眾人仰慕的目光中,路德焚燒了教皇的詔書,從此他和教皇之間就再無和平可言。

  雖然無心如此,路德成為了眾多對教會不滿的基督徒的領袖。像烏爾利希·馮·胡登[248]這樣的德意志愛國者立刻站出來為他辯護。如果當局想要逮捕他,維滕貝格、埃爾福特和萊比錫的學生都提出要為他辯護。薩克森地區的選帝侯[249]向群情激昂的年輕人保證,只要自己還在薩克森,路德就不會遭遇危險。

  這些事情發生在1520年。當時查理五世已經20歲了,是半個世界的統治者,他不得不和教皇保持友好關係。查理五世下令在萊茵河畔的沃爾姆斯召開宗教大會,要求路德出席大會,匯報自己的非常規行為。路德當時已是德意志的民族英雄,他前去參加了會議。路德拒絕收回自己說過的,或是寫過的話,一個字都不肯收回。只有上帝的話語才能支配他的良心,他無論是死是活都是為了自己的良心。

  一番深思熟慮之後,沃爾姆斯大會宣布路德是上帝和人類的罪人,禁止德意志地區的人給他提供住所、食物和飲水,也不准人們閱讀這個卑鄙的異教徒寫下的任何東西。雖然如此,這位偉大的改革家並無性命之憂。在大部分德意志北部的民眾看來,這項判決極其不公正,令人髮指,遭人唾棄。安全起見,路德躲在了瓦特堡,在這座屬於薩克森選帝侯的城堡中,他挑戰教皇的權威,將整部《聖經》翻譯成了德語,從此所有的人都能自己閱讀理解上帝的話語了。

  事到如今,宗教改革就不再只是精神和宗教層面的事務了。有些人不喜歡現代教堂的風格,他們就趁著動盪的時期,摧毀了這些教堂,他們這樣做就是因為自己不能理解這些教堂的美。窮困潦倒的騎士也趁機搶奪屬於修道院的領地,以此彌補以前的損失。心懷不滿的親王們趁著皇帝不在的機會,擴張自己的勢力。癲狂的煽動家帶領著食不果腹的農民抓准機會,襲擊領主的城堡,他們帶著十字軍一般的狂熱,燒殺搶掠。

  整個帝國陷入了真正的混亂之中。有些親王成了新教徒,開始迫害天主教的臣民。有些親王仍是天主教徒,於是他們管轄下的新教徒被掛上了絞刑架。1526年的施派爾會議想要解決這一難題,下令「子民應該與親王屬於同一教派」。這一來,德意志就成了星羅棋布的上千個互相仇視的小公國和封邑,這一局面在數百年的時間裡都抑制了德意志政治的正常發展。

  1546年2月,路德去世,安葬在了他29年前反駁銷售贖罪券壯舉的教堂里。不到30年的時間,充滿了歡聲笑語、隨性安逸的文藝復興世界就變更成了吵鬧爭論、誹謗中傷的宗教改革論壇。教皇在精神層面一統天下的局勢戛然而止,整個西歐變成了天主教徒和新教徒互相屠殺的戰場,兩派都想將自己的某些教義發揚光大,這些教義是如今我們這代人無法理解的,正如我們無法理解古代伊特魯里亞人的神秘碑文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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