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中世紀的世界
2024-10-04 17:10:39
作者: [美]亨德里克·威廉·房龍著 熊亭玉譯
中世紀的人們如何看待自己的世界
日期是一項非常實用的發明。我們的生活不能沒有日期,但我們也必須小心,否則日期也會戲弄我們。日期總是把歷史搞得非常精確。比如說,我談論中世紀人們的觀點時,並不是說在公元476年12月31日,全歐洲的人突然就說,「啊,現在羅馬帝國完蛋了,我們生活在中世紀了,多麼有趣呀!」
無論在習慣、舉止言談,還是人生觀上,查理曼大帝法蘭克宮廷上的人們都還是羅馬人。另一方面,等你長大成人後,會發現有些人還停留在洞穴人的階段。年代的特徵互相重疊,前後幾代人的思想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能完全區分。但是我們還是可以研究中世紀很多人的思想,得出當時普通人如何看待人生,如何看待生活中眾多難題的大致態度。
首先,要記住的是:中世紀的人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是生而自由的公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可以來去自由,可以根據自己的能力、精力或是運氣塑造自己的命運。相反,他們認為自己是整體規劃中的一部分,這個規劃中有皇帝和農奴、教皇和異教徒、英雄和流氓、富人和窮人,還有乞丐和小偷。他們接受了上天神聖的安排,從不質疑。當然了,這就是他們同現代人迥異的一點,現代人不會逆來順受,現代人總是要不斷改善自己的財政和政治處境。
對於13世紀的男女而言,世界就是享樂的天堂和受折磨的燃燒著硫磺的地獄,這可不是空洞的詞彙或是含混的神學術語,這就是他們眼中的現實,中世紀的市民和騎士一生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在為之而準備。我們現代人好好活上一輩子後,看待死亡就如古希臘和古羅馬人一般平靜。六十年的辛勤努力後,我們長眠不醒,心情坦然,覺得一切都會好好的。
但是在中世紀情況可不一樣,死神帶著猙獰的頭骨和嘩嘩作響的骨架,時刻都伴隨在人身邊。人們睡覺時,死神拉著恐怖的樂曲,刺耳的小提琴聲將人從睡夢中驚醒;人們吃飯的時候,死神就坐在他們旁邊;男人們帶上女孩出去散步,死神就躲在樹木和灌木叢後面對著他們微笑。如果你在小時候,聽的不是安徒生和格林童話,而是是墓地、棺材和可怕疾病的恐怖故事,那你也會一生都生活在臨終和審判日的恐懼當中。中世紀的孩子們就是聽這樣的恐怖故事長大的。他們的世界裡到處都是魔鬼和幽靈,偶爾會出現幾個天使。有時,出於對未來的恐懼,他們變得謙遜和虔誠,但更多的時候,這種恐懼都產生了不好的影響,人們變得殘忍而傷感。他們占領了某個城市後,首先會殺死城裡所有的女人和孩子,接著他們又虔誠地前往某處聖地,攤開沾滿了無辜者鮮血的手,祈禱憐憫的上天原諒他們的罪惡。是的,他們不僅會祈禱,還會留下酸楚的淚水,懺悔自己是最可惡的罪人。但是第二天,他們又血洗了另一處撒拉森人的營地,心中沒有半點慈悲。
當然了,十字軍戰士是騎士,他們的行為準則同普通人有所不同。可在這些方面,普通人和他們的主子沒有什麼不一樣。普通人就像一匹怯懦的馬,就是影子或是破紙片也會讓他驚慌失措,他們也能夠出色忠誠地完成任務,但只要臆想看到了鬼魂,肯定要奪路而逃,闖出禍事來。
在評判這些人之前,我們不要忘記他們身處的不利環境。他們不過是裝出文明人樣子的野蠻人。查理曼大帝和奧托大帝號稱是「羅馬皇帝」,但實際上他們和羅馬皇帝(比如說屋大維或是奧利利烏斯)幾乎就沒有相似之處,兩者之間的比較就像是剛果的旺巴·旺巴「國王」與瑞典或丹麥高學歷的統治者相比。中世紀的人就像是生活在輝煌廢墟中的野蠻人,他們的祖輩和父輩摧毀了過去的文明,他們沒有享受到這種文明的好處,他們愚昧無知。現在12歲男孩知道的東西,他們都是一無所知。他們所有的信息都來自一本書,這本書就是《聖經》。《聖經》中教導人類有愛心,要仁慈,要寬恕的章節都出自《新約》,這一部分的內容引導人類向善。可是作為天文、動物學、植物學、地理學和其他種種科學的手冊,這本珍貴的書就不那麼值得信賴了。到了12世紀,中世紀的圖書館終於有了第二本書,也就是是公元前4世紀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編撰的實用知識大百科。這位亞歷山大大帝的老師很受基督教推崇,而其他所有的古希臘哲學家都因為異教徒的觀點遭到了教會的譴責,其中的緣由是什麼呢?這一點我並不清楚。但事實就是:除了《聖經》,亞里士多德的著作是真正的基督徒可以放心閱讀的書籍。
亞里士多德的著作到達歐洲多少費了些周折。他的著作從希臘傳到了亞歷山大港。接著在公元7世紀征服了埃及的穆斯林將他的作品從希臘文翻譯成了阿拉伯語。然後,穆斯林大軍將其帶到了西班牙,哥多華[169]摩爾人的大學都在教授這位偉大的馬其頓斯塔利亞人(亞里士多德出生在馬其頓的斯塔利亞)的作品。想要接受通才教育的基督徒學生穿過庇里牛斯山,來到西班牙,將這些阿拉伯語的文本翻譯成了拉丁文。於是,亞里士多德的著作四處旅行一番,終於來到了歐洲西北部,得以在不同的學校教授。具體的過程並不是特別清楚,正因為如此,這段歷史就更有趣了。
有了《聖經》和亞里士多德,中世紀最聰明的人就開始按照上帝的旨意來解釋天地之間的萬物了。這些被稱作「經院學者」的人真的是非常聰明,但他們所有的信息都來自書本,他們從來沒有進行過實際的觀察。如果他們要講授鱘魚或是毛蟲,他們就讀一讀《舊約》、《新約》和亞里士多德的書,然後就告訴學生這些書中是如何講述鱘魚和毛毛蟲的。他們不會到附近的河中抓一條鱘魚,也不會離開書齋到後院捉幾條毛毛蟲,也不會到動物的棲息地觀察研究它們。像大阿爾伯圖斯[170]和托馬斯·阿奎納[171]這樣的著名學者不會探求為什麼巴勒斯坦的鱘魚、馬其頓的毛毛蟲為什麼會同歐洲西部的不一樣。
請記住𝘣𝘢𝘯𝘹𝘪𝘢𝘣𝘢.𝘤𝘰𝘮網站,觀看最快的章節更新
偶爾也會出現羅傑·培根[172]這樣非常有好奇心的學者,開始用放大鏡和小望遠鏡做實驗,他真地把鱘魚和毛毛蟲搬到了講堂上,證明這些生物同《舊約》和亞里士多德講的不一樣,尊貴的經院學者看到他的所作所為,直搖頭。培根走得太遠了,遠遠超過了他所處的時代。後來,他居然敢說一個小時的實際觀察勝過十年研究亞里士多德,他還說,亞里士多德的作品翻譯過來了,雖然有好處,還是不翻為好。聽到他說了這樣的話,經院學者跑到警察那裡說,「這個人威脅到了國家安全。他想要我們學習希臘文,用希臘文閱讀亞里士多德。數百年來,我們虔誠的人們都滿足於阿拉伯語翻譯成拉丁文的著作,為什麼他要不滿意呢?為什麼他這麼好奇魚和昆蟲內部的結構呢?也許他是個邪惡的巫師,想要用巫術顛覆現有的秩序。」他們的陳詞非常有說服力,那些捍衛和平的守衛者嚇壞了,他們禁止培根寫作,一個字都不准寫,禁令一下,就是十多年的時間。等到培根可以繼續研究,他也學乖了,採用了一種奇特的密碼方式來寫書,這一來,他同時代的人就無法讀懂其中的內容。基督教會不想要人們提出質疑和動搖信仰的問題,舉措越來越嚴厲,這種用密碼寫書的方式變得非常常見。
基督教會舉措嚴厲,但並非出於愚民的險惡用心。當時禁止異端邪說是出於一種良好的動機。他們堅信,或者應該說他們認為這一生不過是為了我們在另一個世界真正的存在做準備。他們相信知道得過多,人就會不舒服,腦子裡就會裝滿危險的念頭,就會產生懷疑,因此會走向滅亡。中世紀的經院學者看到學生偏離《聖經》和亞里士多德的權威學說,自行研究,就好比慈愛的母親看到自己幼小的孩子走向滾燙的火爐。母親知道,如果不制止,孩子就會燒傷小指頭,母親要讓孩子往回走,如果有必要,會強迫他往回走。但母親是真愛這個小孩的,如果小孩聽話,她也非常和顏悅色。如同這位母親一般,這些中世紀靈魂的守護者在涉及信仰的問題上的確是非常嚴厲,但他們也夜以繼日辛勤工作,為信徒們提供所有可能的服務。只要可能,他們都會伸出援助之手,數千位虔誠的男女竭盡所能地讓普通人生活得更好些,在社會上,他們的影響力也是隨處可見。
在當時,農奴就是農奴,其身份一輩子都不會改變。但在中世紀,仁慈的上帝雖然讓農奴終身為奴,也賜給了這個卑微的生命不朽的靈魂,因此農奴的權利也受保護,他有權像一個善良的基督徒那樣生活和死去。農奴太老了,或是太虛弱了不能工作的時候,他的主人必須照顧他。因此,雖然農奴的生活單調沉悶,他從來不為明天擔憂。他知道自己是「安全」的,也就是說自己不會失業,他知道自己頭頂上永遠都會有屋頂(也許會是漏雨的屋頂,但總好過沒有),他也知道自己永遠都會有口飯吃。
社會所有階層都有「穩定」感和「安全」感。在城鎮裡,商人和手藝人城裡了行會,以保證每位成員都有穩定的收入。行會並不鼓勵有雄心的人去勝過自己的鄰居。更多的時候,行會都是在保護那些「過得去」的「懶人」。行會在勞動階層中普遍建立了一種滿足和安全感,如今在我們的競爭社會,這種感覺是不存在的。中世紀的人也知道我們現代人口中「壟斷」帶來的危險,如果某個富人占有了所有的穀物、肥皂或是醃鯡魚,他就能迫使所有的人按照他定下的價格買這樣東西。因此,中世紀的當局政府限制大批買賣,並且規定商品價格。
中世紀不喜歡競爭。為什麼要競爭呢?為什麼要忙忙碌碌,你爭我奪呢?審判日近在眼前,天堂的金色大門開啟時,善良的農奴要進天堂,而邪惡的騎士要下到最深的地獄裡懺悔,這時財富又有什麼用呢?
簡言之,中世紀的人們放棄了部分思想和行為的自由,以換得更大的安全,免受肉體和精神的貧困。
反抗的人非常少。他們堅信自己只是這世上的匆匆過客,他們到這裡就是為了準備更為重要的來世。這個世界上到處都是痛苦、邪惡和不公正,他們刻意轉過頭去,不要看這一切。他們拉上了百葉窗,不讓陽光轉移了自己的注意力,他們關注的是《啟示錄》中的章節,書中說天堂的光輝將會帶給他們永恆的幸福。他們閉上眼睛,無視這世上大多數的快樂,這樣他們就能享受到不久之後等著他們的永久幸福。他們認為人生是必須忍受的罪惡,而死亡是輝煌日子的開始。
古希臘人和古羅馬人從來沒有操心過未來,他們努力在世上建造自己的樂園。事實上,他們也成功為自己的同胞創造出非常愉悅的生活,當然奴隸除外。中世紀走向了另一個極端,人類在雲端給自己建造了一個樂園,而人世對於任何人來說,無論身份高低,財富多少,智慧如何,都是苦海。歷史的鐘擺應該指向另一個方向了,這就是下一章我要講述的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