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論臣屬
2024-10-04 16:33:56
作者: [英]威廉·古德溫著 鄭博仁、錢亞旭,王惠譯
讓我們進而研究一下,君主政權制度打算對其統治的國家的人民產生的道德上的影響。在這裡必須首先確立的一個原則是:君主政體建立在欺詐的基礎之上。認為君主有資格享受他們所獲得的顯赫地位,這是錯誤的。他們在本質上並不占有超越其臣屬的優越性。尊卑界限的劃分是偽裝的產物,是用來實現某些目的的間接手段,不是真實的表達方式。它踐踏了事物的真正本性,它所依據的是這樣一種論點:「如果不是由於一種相似性質的欺騙,人類將是痛苦的。」
其次,認為君主能夠行使王權的職責,這也是錯誤的。他們假裝管理著數百萬人的事務,而他們對這些事務必然是不熟悉的。君主的感官同其他人的感官構造是一樣的:他們既看不見也聽不到那些當他們不在的時候所進行的事情。他們假裝管理著數百萬人的事務,而他們卻不具有那種神奇的力量使他們能夠在遠處指揮。他們並不是他們想說服我們相信的那個樣子。君主往往對他領土內一半居民都知道的事情一無所知。他的特權由其他人來行使,在職的最低級的職員,對於這個或那個人來說,通常從實效上看比君主本人更有權力。國王完全不熟悉那些以他的名義來莊嚴進行的事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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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成功地實行這種欺詐行為,必須蒙蔽我們的耳目。因此君主總是戴著裝飾物、帶著隨從、坐著馬車,光彩絢麗地出席每個場合。他們過著奢華的生活,這不僅僅是為了滿足他們個人的欲望,同時也是一種必要的策略手段。能夠控制臣屬們思想的一種最可怕的見解就是,君主也不過是個人。因此,他們就要小心地逃避世俗那種污穢的審視;而且當他們出現在公眾面前時,他們用盡一切技巧,使我們眼花繚亂,誤導我們的判斷力。
這種欺詐不僅影響我們的視覺,而且還混淆我們的聽聞。因此才設置了一大套誇張的宮廷禮節。我們的耳旁到處都充斥著君主的名字。好像在這國家裡的所有東西,土地、房屋、家具以及居民,都是他的財產似的。我們的不動產受君主的支配。我們的身體和思想都受制於他。我們的代表是他的議會。我們的法庭是他的委託機關。遍及整個疆域範圍的所有地方長官都是君主的官吏。在所有政令條例中,他的名字占據著最重要的地位。他是所有犯罪者的檢舉人。他是「我們的國王陛下」。如果他會死去,那「我們賴以生存的血源」就會枯竭:一切政治職能都將暫停。因此「國王不能死」是君主政體的基本原則之一。我們的道德原則要同我們的忠誠相適應;因此,我們政治任務的要旨(所有任務中最為重要的)就是忠心;對君主要忠誠守信;要尊敬一個也許是我們應該輕視的人;而且要服從;更確切地說,就是把恥辱當作榮譽,把放棄我們自己的理解判斷能力拿來炫耀賣弄。在這種處境中,成年人的道德,是從有時教給孩子們的基本的道德中複製過來的;完美的德行被當作是盲目的服從和無條件的屈服。
這種制度對於人類的道德原則會產生什麼必然的影響呢?無庸置疑,我們不能把道德和真理的原則視為兒戲。不管這種欺騙做進行得多麼像回事兒,但真實情況還是不可能不被強烈覺察到的。處於社會狀態的人,如果沒有因為像這樣混淆是非的謊言而誤入歧途,是不會連優點由什麼組成都不明白的。他知道一個人不會比別人優越多少,除非他比較聰明或比較善良。因此,這些也就是他自己立志要取得的一些聲望。這些品質發生在別人身上並且受到他的尊敬和讚揚,因而也就成為每一個人在感情上鼓勵別人要取得的品質。但是君主政體造成的任意性的差別,在這些固有的未墮落的情感上,引起了一種什麼樣的變革呢?我們的思想仍然保留著評判優劣的標準;但是這種標準日益變得微弱無力;我們被勸說相信這種標準在處理社會事務中沒有真正的用處,所以現在就把它當作烏托邦和幻覺一樣擱置在一旁。
這並不是君主政體誇張虛飾所產生的全部有害的後果。真理的簡單樸素是拒絕同這種厚顏無恥的神秘主義相容的。沒有人對人類的天性全然不知。他當然不會超出他的先入為主的標準而提出有力的和正確的懷疑。對是對於一個人來說,假裝替他的全國同胞思考和行動,也就荒謬到了使人難以相信的程度。難道他被說服認為這種欺騙是有益的嗎?他欣然地以為他有權把同樣的欺騙引進他個人的事務中。他深信尊重真理會被列為錯誤和偏見,真理在一切情況下不但遠不如它假裝的那樣有益,而且如果認真加以推行,它會導致人類的毀滅。
再次,如果君主們簡單地以本來面目示人,那麼,教育我們崇敬國王的所謂「有益的偏見」[1]就會很快消失;因此用奢侈和昂貴的代價把君主們包圍起來是很有必要的。這樣,奢侈和昂貴的代價就成為了榮譽的標準,也因此成為人們渴求和羨慕的對象。不管這種觀點對於人類的道德和幸福具有多麼致命的影響,但它卻是君主政權渴望珍惜的幻想之一。實際上,如前面所說[2],道德感的首要原則就是熱愛獨立。一個公正的人,首先必須按照其周圍事物的真正價值來對它們進行估價。但是君主國家裡的原則卻認為自己的父親是最賢明的人,因為他是你的父親[3],並且認為君主是人類中至高無上的,因為他是一個君主。衡量一個人智力水平的標準,不再是這個人本身,而是他的頭銜。乘坐八匹乳白色馬牽引的御用四輪大馬車是要求我們尊重的人類最高標誌。同樣的原則不可避免地貫穿於全國的所有階層,而且在君主政權之下的人們嚮往財富,如果換個環境,他們就會為了同樣理由而嚮往美德。
讓我們假設一下,一個依靠艱辛的勞動才能勉強維持生計的人,由於偶然的機會,或者出於好奇,成為一次王室巡遊這一盛況的觀眾之一。他能夠不在心裡驚嘆這個高貴的人物,並且詢問到:「什麼使你同我之間有天壤之別呢?」如果他的頭腦中沒有閃現出這種想法,那就證明這種腐敗的制度已經剝奪了他的所有的正義感。他的性格越純樸和率直,就越會產生這種想法。我們對他的詢問應該給出什麼樣的回答呢?是社會的福利要求人們不按照其真正的價值來對待的嗎?不管他對這個的答案是否滿意,難道他不渴望擁有人類有意給他加上很高聲望的那個東西(在這種情況下指的是財富)嗎?在他相信這種制度的公正性之前,要他把原有的是非感完全顛倒過來,難道不是絕對必要的嗎?如果是絕對必要的話,那就請君主制度的擁護者老老實實地宣告:按照這種制度,社會利益首先要求顛覆一切道德真理和正義的原則。
說完這個觀點,我們不妨再回憶一下被君主國家所採用的那句格言,「國王永不會死」。據此,我們就用一種真正東方式的誇張,來向這位愚笨的人物致敬:「吾皇萬歲!」為什麼我們要這樣做呢?因為國家是依靠他的存在而存在的。法庭是以他的名義而開的。如果他的政治才能被暫停了片刻,那麼聯繫整個公共事務的中心就會遭到破壞。在這種國家裡,一切都是統一的:一切都是形式,沒有實質性的內容。在1780年的暴動中,有人建議把貴族院的權杖送到通商大道,想靠由它的出現所造成的恐懼來平定混亂;但是有人說:如果權杖被暴動的人們強行扣留,這一切都會陷入無政府狀態。商業會陷於停頓;他們的勳章會消失,並且,他們的立法和協商的職權也會隨著他們勳章的消失也消失。當一個國家中的所有事情不是依靠正義、公共利益和理性而是依靠一塊鍍金的木頭時,誰還能期待這個國家會有堅定和活力呢?一個國家的人民被教導相信,如果他們被剝奪了一個普通老百姓對他們的虛幻指導,他們就會變得麻木,他們的四肢就會完全脫節,那麼這個國家的人民還能有什麼自覺的尊嚴和美德呢?
最後,善良品質中最本質的要素之一,就是大無畏的堅定;要破壞這一原則,沒有比君主政權的精神更為強大的了。美德的第一個教訓就是:不要畏懼任何人;而這種政體的第一個教訓卻是:要畏懼君主。人類真正的利益要求徹底消滅人為的和虛構的差異;與君主政體不可分這一特徵卻支持差異並使之空前的明顯。如果一個人和一個妄自尊大的暴君談話,沒有意識到那不過是兩個人之間在談話,並且決不承認這個暴君的固有品質未曾加給他的優越性,那麼這個人就完全不具有一種優秀的美德。在君主政體的範圍之內,能培養出多少具有這種美德的人呢?在一個全是由這樣的人組成的國家裡,君主政體又能維持多久呢?無疑是社會的智慧消滅我們進步的一切障礙並鋪平我們前進的道路,而不是用魔法召喚無數幻影誘使我們走向迷途,也不是用重重恐懼把我們包圍起來剝奪我們的活力。
在一個君主國家裡,美德從來沒有受過多大的尊敬。是奉承者和君主們的愛好和興趣玷污了美德的聲譽;而他們這種企圖也非常成功。在他們的觀念里,美德是傲慢、犯上、難以駕馭、不合情理的。那些自稱有美德的人們裝出這付外表來打算滿足自己殘暴的性情,或者達到他們的秘密意圖。在君主政體的圈子裡,美德總被人們以可恥的懷疑來對待。認為利己主義是人類一切行動的首要動機的哲學體系,以及人類道德的偽裝,是這些國家的產物[4]。為什么正直和公德心的言論在我們中間常常被當作偽善呢?並不總是這樣的。直到凱撒篡位,這個暴君和他的黨羽才著書立說,以證明加圖幾乎是一個信口雌黃的妄求者[5]。
關於這個問題還有一點很少被人談及,卻它似乎並不是無足輕重。在我們關於正義的定義里,我們看到,我們對自己的同胞所擔負的義務包括為了他們的幸福我們所能做的一切努力,以及為了他們的需要我們所能提供的一切救濟。在公眾的法庭上,我們對自己所擁有的任何一點才能、任何一刻時間和任何一先令財產,都不得不負有責任,都不得不把它們捐獻給公共利益的總庫。在這些事物的每一個當中,都有一種最好的而且是最高尚的正義要求我們必須要選擇的方法。但是這個原則對人類生活的奢華和闊氣能產生多大的影響呢?在這些奢侈品中有多少能夠經受得住檢驗,並經過審核之後可以證明是使用我們財產的最好對象呢?難道這是常有的事嗎:許許多多的人應該遭受最繁重的、永無休止的勞動,卻使得一個人可以逍遙自在地把能使廣大群眾獲得安樂、閒暇以及因此而獲得智慧的一切東西都消磨掉。
無論是誰時常出入奢侈之人的住所,他都會很快地沾染上奢侈的惡習。習慣了華麗服飾的大臣們和君主的侍從們,就會看不起被不幸的烏雲所遮蔽的美德。對於當權的人那挑剔的感官來說,如果貧窮似乎用其有毒的臭氣籠罩著美德和才能,那麼美德可以抗聲申訴,才能可以懇求聲望,都是徒然。就連走狗都知道怎樣把不合宜的美德,從偉人的門前趕走。
在這裡,那條在君主政體的一切巢穴中被不斷地高聲宣讀的教訓呈現在了我們面前:金錢是偉大的必需品,如果缺少了它,什麼也無法彌補。人類的聲望、敬意和尊重,是靠錢買來的而不是掙得的。有錢人不需要麻煩自己去邀請它們,它們也會不請自來。很少會看到有什麼不能用金錢來贖買的罪行,有什麼不能用財富來加以掩飾的卑鄙齷齪的人格。因此金錢是值得你追求的唯一目標,只要能夠得到它,不管使用什麼險惡和怯懦的手段都是無關緊要的。
誠然,德才兼備的人不需要貴人的幫助也能生活得很好,而且只要他們認識到自己的價值,他們就會用公正且文明的憐憫來回報貴人對他們的嘲笑。然而不幸的是,他們常常對自己的力量沒有清楚的認識,而經常採取他們看到別人都普遍採取的錯誤對策。如果不是這樣的話,他們一定會更加幸福,但是總體的風氣或許還是一樣。總體的風氣是由國家政權的形式和精神塑造而成的;如果,在某種特殊的情況下,總體的風氣不再屈服於這種模型,它也會很快地去改變那種它並沒有向之屈服的政權形式。
從貪財,過分的愛財和過度追求財富中產生的罪惡,的確如此明顯,已經成為我們經常悲嘆和抱怨的對象。在這裡,我們的目標是研究一下這些罪惡在君主政權之下發展和嚴重化的程度,更確切地說,君主政權這種制度的實質就是把大量的財富積聚到一個人的頭上,並且把豪華的虛飾確立為受人尊敬和崇拜的工具。我們的目標是研究宮廷的奢侈,寵臣的柔順,那種永遠同君主政體分不開的體制,即把人們的嘉許和美言都當作可以收買的,個人賄賂政府騙取恩寵、而政府收買個人騙取擁護的一種體制,研究這一切對於人類道德水平的提高有害到一種什麼樣的程度。只要宮廷恆久不變的慣例仍然是結黨營私,只要結黨營私恆久不變的趨向依舊是打壓才能、反對美德,是用狡猾代替真誠,使卑屈順從優先于堅定不屈,視順從自私優於自然坦率,並且寧願研究貴人名祿而不願研究普遍福利,只要是這樣,君主政體就會是人類真正利益的最兇狠、最強勁的對手。
[1]參見伯克:《法國革命感言》。
[2]參見本篇第二章。
[3]「對於養育你的人要比對我熱愛得多得無以復加。」「他們的行為應該作為你的行為的榜樣,你的想法的標準。」「正如孝道這個詞所包含的,我們對父母所應有的尊敬乃是一種崇拜。」參見《一個家庭女教師的訓導》第一卷。
[4]參閱羅歇富科公爵閣下所著《格言集》,艾普里先生所著《論人類美德的偽裝》。
[5]參閱普魯塔克所著的傳記《凱撒和西塞羅傳》中的《西塞羅致阿提庫姆的書信》第十二卷第四十、四十一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