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論宮廷和大臣
2024-10-04 16:33:53
作者: [英]威廉·古德溫著 鄭博仁、錢亞旭,王惠譯
如果我們細想一下君主政體所帶來的另一個惡果,宮廷的存在及其腐敗,我們就能更好地對君主國家中用來傳達信息和貫徹措施的部署做出判斷。
這種制度的性質,同所有其他人類制度一樣,都產生於它周圍的環境。大臣和寵臣是這樣一種人,他們監管著一個政治犯,他們可以輕而易舉地支配他的全部認識和行動。這一點,他們可以在一個軟弱而輕信的君主身上完全得以實現,即使是最謹慎、最明察秋毫的君主也不能完全逃脫他們的詭計。他們都無可奈何地期望繼續在行政部門行使自己的職責,不管是為了官俸,還是為了盡忠,還是為了任何更慷慨的動機。但是,他們越被君王信任,他們的地位就會保持得越長久;他們越被君王偏聽偏信,君王對他們的信任就越盲目。最賢明的人也容易犯錯誤;最明智的方案也會遭到似是而非又膚淺的異議;而且時常發生這種情況:一個大臣會為了他自身的安逸和安全而盡其所能地排擠那些反對他的諫言人,由於這些人想要取代他的地位,或許其諫言就更加地尖銳和機敏。
大臣們在他們各自的圈子裡也變成了微型國王。儘管他們有最好的機會可以注意到這種角色的無能為力和毫無意義,但他們還是羨慕它。他們的職業就是不停地讚美他們所服侍的主人的高貴和偉大;當人們長期努力並熱切地希望別人相信某種主張的正確性時,他們自己也會對這個主張半信半疑。他們覺得自己熱切想要得到的一切,都依賴於這個人的專斷意志;然而自卑感或許永遠是效法或者嫉妒的根源。因此,他們就自願和這個同自己處境相當類似的人同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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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君主政體所賴以生存的必備條件,如果只靠大臣們的干預,那絕對是不充分的。大臣還必須有大臣,以及一大串從屬關係,構成了冗長而複雜的等級差別。他們中的每一個人,都要靠大臣的笑臉生活,猶如大臣要靠君主的笑臉生活一樣。他們中的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微薄利益要經營,都統治著自己那以卑屈為幌子的王國。每個人都仿效著自己上司的惡行,並且強迫別人也要像他被迫對別人那樣來對他諂媚奉承。
我們已經看到,一個國王必然而且幾乎無可奈何地在本質上是一個暴君[1]。他已經習慣於只聽到那些為了給他快樂的事情;他聽到不同的消息時,就會產生一種刺耳的、心神不安的感覺。他已經習慣於人們毫不猶豫的服從;要他能夠接受諫言和反對意見是一件困難的事情。因此,誠實正直、善良有德、具有明確和堅定原則的人,是最沒有資格為他服務的;他要麼必須把自己的嚴肅原則解釋得過去,要麼必須讓位給一個更加詭計多端、更能見風使舵的政客。那見風使舵的政客指望別人能有像他自己表現出來的那種順從,而他最不能饒恕的過錯就是一種不合時宜的、不受歡迎的顧慮。
他指望從他圖謀的一切助手和工具上得到這樣的順從,不久他就開始把這種順從當作衡量他人價值的標準。他對一切建議都充耳不聞,除了那些符合統治的機密的建議,或者能促進他的私人利益和擴大他的勢力範圍的建議之外。最壞的人只要抱著這種對他有利的見解,似乎就是值得鼓勵的;最好的人,如果只有美德為他辯護,卻沒有擁護者,就只會遭到傲慢和忽視的待遇。衡量人類善惡的真正標準,確實很難被代替和顛覆。但是表面看起來是被顛覆了,而表面現象會產生很多實際效果。為了獲得榮譽,人們會認為必須對統治者表達卑躬屈節的諂媚,以持續的耐性去忍受他們的侮辱和嘲笑,奉承他們的惡行,並使自己對滿足他們的私人慾望有所幫助。為了獲得榮譽,人們會認為必須以一絲不苟的作風和陰謀詭計,去結成朋黨,取得達官貴人的推薦,以及供人玩弄的女人和小職員的稱讚。為了獲得榮譽,人們會認為必須甘受侮辱。整個場面上充滿了空虛、表里不一和謊言這三個對立體。大臣對他輕視的人彬彬有禮地講話,而那個奴隸又對大臣裝出一副萬分依戀不舍的神情,可是他心裡卻只想著自己的利益。在最壞的政權下,這些原則中會偶然點綴著幾件較好的事情,否認這一點是愚蠢的;無論在哪個有宮廷和國王的國家裡,如果認為這些原則不會形成主要的特點,那就是愚蠢的行為。
有一種最為重要的特點,從未逃脫過哪怕是最膚淺的宮廷生活描寫家之手;我指的是在宮廷環境中滋生的那種極端的虛偽。首先,大臣必須欺騙君主,一直要假裝與他的主子感同身受,用一貫的不真誠來討好,裝出一副滿懷忠心的樣子。他的另一個職責是必須欺騙自己的部下和前來謀求職位的人;讓這些人永遠都滿懷熱烈的希望和期盼。我們不妨回憶一下大臣朝見時的情景。從表面上來判斷,我們會推想這是最能流露真摯感情的地方。人類一切正直和堅毅的品質都被不知羞恥地拋諸腦後。沒有哪種謙恭的表白能如此地卑賤,沒有哪種奉承的形式能如此地誇張,但是這一切都被那些自願賣身投靠的人急切地實行著。然而,盡人皆知的是,正是在這種場面下,仇恨凝固在心頭;嫉妒蘊聚於胸中;大多數名流都以有機會互相詆毀為快事。諾言、表白和誓言放縱地堆積在這裡,以至於失去了它們的意義。幾乎沒有一個人會這樣無力,當他得到虛偽的承諾時,能夠不擔心這種諾言會如同對許多別人的諾言一般,是虛偽的、不可靠的。
最後,由於長期虛偽的實踐,真正的奉承者竟無法從自己的情感中辨別哪些是假裝的,哪些是真實的。他的伎倆已經達到了這樣一種爐火純青的境界,以至於他既沒有激情,也沒有牽絆。個人的善意以及對別人價值的一切考慮,都被狹隘和骯髒的野心所吞沒;這並不是那種使罪惡也能反射出光輝的維護人類尊嚴的豪邁的抱負,而是一種滿足私慾和玩弄權術的野心。這種人早已一切道德的約束告別,並且認為他的目的可以靠犧牲榮譽、真誠和正義,從而以最低的代價來使之得以實現。他孜孜以求和最引為自豪的就是不露真相;任何人都不能夠發覺他的陰謀;即使你同他交談一輩子,他也會永遠躲避你的偵察。他的伎倆已臻於完美,他會經常無故地練習它,即使在沒有必要時也會去使用它。從而歷史也記載著那些極其友善和仁慈的例子,君主也是用這樣的方式來對待那些他們決意要消滅的人。一種莫名其妙的自鳴得意似乎存在著是為了展現高度的墮落和虛偽。具有這樣性格的大臣是其他具有美德的人的致命的敵人。這樣的奉承者結成的私黨是極端可怕的。他們秘密地進行破壞行為,事前也不加警告,事後也不留痕跡。如果他們不得不同一個直率的、公正的、不懂得偽裝的人或者一個慷慨大方,輕視虛偽、玩弄手段的人打交道,他們就把這個人定為他們的某個犧牲品。沒有哪個善良或慷慨的人能逃脫他們的詭計;宮廷的不道德使一切罪惡都陷入黑暗之中,把它的歪風吹遍全國,使人口最多的國家裡的公眾情緒也變得無力。
君主政體最為基本的一個不利條件,就在於它把那些本質上最重要的事情,通過層層的等級,交由個人去任意處理。一個選民團的投票,總會或多或少地代表公眾的觀點。個人的投票就會取決於任性、私人便利或金錢上的腐敗。如果君主本人是堅持正義的,如果大臣鄙視賄賂,但是根本的弊端依然存在,自身也可能犯錯誤的君主和大臣,在無數的情況下必須依靠別人的建議。誰又來對此負責呢?是政府官員和機關的代表,還是微賤的朋友和好管閒事的僕從、還是妻妾子女和聽懺悔的牧師呢?
很多人認為,在像人類這種如此不完美的生物中,永久世襲爵位的存在對於秩序的維持是必要的。但是大家都知道,永久世襲爵位是一種人為策略,而不是不變真理的法則。無論它存在在哪裡,人類思想,就與政治社會有關的範圍來說,是被阻礙落實在其真正基礎之上的。在以下兩者之間存在著持久的鬥爭,一方是理解的真正情感告訴我們這一切都是不合理的要求;另一方是政權急切地叫我們崇拜和服從。在這場並不勢均力敵的鬥爭中,恐懼和憂慮會不斷困擾著那些行使篡奪而來的權力的人們的思想。在人類這種不自然的狀況下,必須使用強有力的手段以防止他們上升到自己的真正水平。使被統治者相信作奴隸是他們的利益之所在,這是統治者們的事情。他們除了從公眾不正當的理解中和成為他們負擔的財產上邊來造出這種虛構的利益之外,別無它法,而這種利益則要公眾用官銜、勳章和賄賂來作為回報。因此君主政體若沒有那種普遍腐敗的制度是無法存在的。
有時候會有這樣的想法,腐敗在很大的程度上是伴隨著混合形式的政府而來的。「在這樣的政府中,人民擁有一部分自由;基本公民權利和特權同樣有它們的地位;這些國家裡的公民有一種倔強的態度和獨立的意識。鄉紳不經過慎重考慮,決不肯放棄自己判斷的決定。這裡有不止一條通往成功的道路;群眾的愛戴和宮廷的贊助一樣,都是前進的可靠手段。在專制國家,人民可能會像綿羊一樣被人牽著走:不管他們的處境有多麼不幸,他們都不知道有其他道路,所以他們把它當作一種不可避免的災難而順從與它,並默默忍受。他們的性格特點是一種麻木不仁的遲鈍,在這種狀態下,人類的一切活力都被遺忘了。但是,在一個自稱為自由的國家裡,公民的思想是處在一種動盪不安的狀態中,必須採用非常的手段才能安撫他們激昂的情緒。」那些內心充滿了對美德的熱愛的人,認為為了金錢而賣身投靠是最可憎的墮落,因此當他們考慮到上述情景以後,有時就以為一種公認的專制政體,要比具有華而不實且並不完全自由的國家要好一些。
但是上面所描述的情景並不準確。關於混合形式的政府的一些情況,應該承認是真實的。但專制政體的特點卻被過於有利地觸及到了。無論特權是否被憲法的各種程式所承認,但也無法使整個民族對自己的力量一無所知。沒有哪個人愚昧到這樣的地步,以至於想像一個人,因為他背負著君主的名號,就真能以一抵百萬。在整個民族中,君主政體的國家至少應該由貴族和自由民,富人和窮人組成。還會有這樣的人,他們憑藉地位、財富和才能,在君主和平民之間形成一個中層階級,這些人能夠通過結盟和密謀使國王產生畏懼。這些人必須要加以收買或者加以反抗。沒有比不斷的恐怖同恐嚇同專制政體的結合更為緊密的一種性質。在法蘭西的舊政權統治之下,是什麼導致產生了大批的密探和無數的國家監獄?暴君永遠也不能合眼。這些恐怖要求有多少防範和警惕措施啊!誰也不能出入這個國家,除非在監視的情況下。如果沒有政府的出版許可,出版界就不准出版任何刊物。所有的咖啡廳和公眾常去之地,都是備受關注的對象。二十個人不准聚集在一起,除非是舉行宗教儀式,否則立刻會被懷疑是在討論有關他們權利的問題。難道就能說,在採用防範手段的情形下,就沒有腐敗現象嗎?即使如此,情形也不會有多大的改進。最令人深惡痛絕的景象和最令人失望的人類處境莫過於整個民族都僅僅被恐嚇手段所壓服,他們當中最傑出的人,那些應該起表率作用的人受到最嚴厲懲罰的威脅而不能表達他們真實的情感,因而也就不能產生任何值得表達的情感。但是,事實上,恐嚇從來都不是為了達到這些目的而被採用的唯一手段。從來沒有哪個暴君那樣地不合群,以至於沒有同黨和他一起犯罪。這個龐大的機構總會被看到是由敗壞人類品德的嚴刑竣法、威迫利誘、封官許願、討好收買等各式各樣的手段支撐著。在很大程度上,正式由於這一點,君主政體才是一個開支龐大的機構。專制君主的要務就是把他那具有誘惑力的彩頭儘可能地分成多的份數。在金錢政治的後果當中,最突出的要算是:所有人應該有自己的身價,並且由於腐敗墮落是以一種秘密的方式進行的,所以許多人看來是愛國者,其實是專為金錢而賣命的人;美德也因這種手段而被玷污了,要麼被認為是純粹胡說和虛構,要麼被懷疑為罪惡的遮羞布,而罪惡是越遮遮掩掩,越會丟醜。
[1]參見本篇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