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論教育,王子的教育
2024-10-04 16:33:43
作者: [英]威廉·古德溫著 鄭博仁、錢亞旭,王惠譯
首先,研究一下君主政體;我們先假定君主的繼任是可以世襲的。既然這樣,就更有利於我們研究那個打一出生起就被置於萬人之上的貴人。
國王的抽象概念具有極其重要和超乎尋常的性質;儘管因為偶然受到了教育,這一概念從幼年時起就被我們所熟知,但或許多數讀者仍能記起那個時候,它使其感到驚訝,使其大惑不解的時候。十分明顯地,某種政權是必要的,而且個人必須為了整體的利益,犧牲一部分使他成為自己言行主宰的那種神聖而重要的權利,下一步就必須考慮用什麼權宜之計來取代這最初的主張。這些權宜之計之一就是君主政體。每個人所關心的是:他的個性應該儘量不被侵犯;更不允許由於肆意妄為、險惡狡詐,或者忿怒、偏私和衝動而遭受侵犯;從社會每個成員的特權當中徵收來的這種權力,必須有節制、審慎地使用。因此,毫無疑問,把這種寶貴的東西交給一個人保管,是一種絕對大膽的冒險行為。如果我們仔細考慮一下人類的能力,不管是體力還是腦力,就會發現他們更適合於監督私人事務,給予別人偶然的援助,而不適合於接受正式委託去管理數百萬人的事務並守候他們的幸福。如果我們還記得人類身體上和精神上的平等,那把一個人安置在跟他的同類距離如此懸殊的地位上,顯然就是對這一原則極為粗暴的侵犯。那麼讓我們來看看這樣的人通常是如何受教育的,或者他們期望受到怎樣的教育,他們對擔任這一高位準備得有多好。
人們通常認為:「一切非凡的美德必然是在逆境中養成。法國的亨利四世和英國的伊莉莎白,在登上王位之前,都經歷過重重磨難。艾爾弗雷德的出眾美德曾被野蠻時代的朦昧歷史記載過,他曾在流浪和逃亡的生活中飽嘗辛酸。即使弗雷德里克和亞歷山大的那種瑕瑜互見的,總的看來是有才無德的品質,也並不是沒有遭到不公平的待遇和迫害就形成了的」。
然而這種假設似乎有些偏激。認為不經歷不公平就不能養成美德,並不比另一種流行的見解更為合理,這種見解認為不經歷欺詐和謊言,人類幸福就無法得到[1]。這兩種錯誤見解有著共同的根源,那就是不相信真理的萬能。如果這兩種錯誤見解的提倡者更深入地反省下人類思想的本質,他們就會認識到一切人類的自覺行動都是出於智力的判斷,那些具有最明智、最有益本質的行動,必然地都是衷心相信真理的結果。
雖然這裡談到的言過其實的有關逆境的有用性見解是不正確的,但它卻如同我們的許多其他錯誤一樣,同重要的真理有關。即使認為逆境不是必不可少,也必須承認順境是有害的。這裡所說的並不是那種真正的,哲學意義上的順境,而是指通常所理解的那種順境,前者只包括健全的心智和能夠靠著適度而有節的勞動為自己獲得生活資料、美德和智慧;而後者是從人類任意規定的制度中得到的一種本領,靠著它可以使我們四體不勤、無所用心;尤其指的是王公貴族的那種順境,即一種豪富,它剝奪了我們與同胞之間的一切平等交往,使我們成為政治犯,的確可以以虛榮和顯赫使自己滿足,但卻不能到社交的真正利益和對真理的理解。如果真理本質上是強大的,以致於不必靠逆境來引起我們對它的注意,可是奢侈和富有對於歪曲真理卻有著致命的影響。即使真理不需要藉助外力來增加它的能量,我們仍然應該對於具有永久抵制真理作用的傾向的原則和境況保持警惕。
這還不是問題的全部。美德中最基本的要素之一就是堅韌。許多希臘哲學家,特別是狄歐根尼,曾經企圖向人類表明,我們的必需品所要求的如何極其有限,我們的真正幸福和興旺又如何不依賴於別人的反覆無常。根據記載,在能證明這一原則的無數事件中,只需一件就足以使我們體會到它的大體精神。狄歐根尼有一個名叫米娜斯的奴隸,米娜斯某次竟然出走了。這位哲學家說:「哈!米娜斯沒有狄歐根尼都能夠生活,難道狄歐根尼沒有米娜斯就不能生活了嗎?」這裡給了我們一個再重要不過的教訓。一個不知道自己不應該受別人支配的人,一個不認為自己不會受到命運變遷傷害的人,是無法擁有持久而堅定的美德的。一個理應受到同胞信任的人,必定是堅定的,因為他的思想中充滿了自己所追求的目標的優點;這個人也必定是快樂的,因為他知道一切意外變化都不能傷害他。如果有人選擇認為道德的這種看法被提得太高,但大家必須承認那種經不起風浪、承受不住任何逆境、全靠虛偽做作才能生存下去的人沒有資格得到我們的信任。如果一個人一旦被迫處在人類真實而樸素的狀態中,就會陷入絕望之中,覺得自己無法生存,恐怕沒有比這個更應值得我們輕視的了。堅韌是由獨立感產生而來的一種習性。如果一個人在設想的環境變化中竟然不敢相信自己的想像力,那麼,他必然是軟弱無能的、猶豫不決的、見風使舵的。愛好聲色口腹之樂或自吹自擂的賣弄勝過美德的人或許值得我們同情,但是只有瘋子才肯把自己所珍惜的東西委託給這樣的人來管理。
此外,能夠把真理傳達給人的思想的唯一方法就是通過感官的途徑。一個被關在密室里的人或許永遠都不會變得聰明。如果我們想要獲得知識,就必須睜開我們的雙眼來仔細觀察這個宇宙。在我們熟悉名詞的涵義和周圍事物的性質之前,我們是無法理解與之有關的主張的。在我們熟悉周圍事物的性質之前,我們也無法拿它們同我們已經成形的原則做比較,也無法了解應用這些原則的方式。除了在逆境中成長之外,還有獲得智慧和能力的其他方式,但是沒有哪條獲得他們的道路不需要通過經驗這個媒介。更確切地說,經驗為我們的智力正常工作提供原材料;對此,我們必須承認,一個經驗有限的人,通常會比一個經歷了多少風波的人更有能力;或者不如這樣承認:一個在幾平方英里範圍之內積累經驗的人,可能比一個週遊世界卻不積累經驗的人所獲更多。
為了真實地評價經驗的價值,我們必須回想一下人類思想所獲得的無數進步,以及一個文明的歐洲人和一個獨居的原始人有多大區別。無論這些進步如何多種多樣,任何個人獲得他們唯有通過兩種方式:要麼是間接地從書本上或交談中獲得,要麼就是直接地通過我們自己對人和事物的觀察。通過第一種方式我們所獲得的進步是無限的,但是光靠這一種還是不行的。在我們看到書本里所講的那些事物之前,我們就無法理解書本的內容。
了解人類思想的人,一定是親自進行過觀察的人;洞悉人類思想的人,一定是在千變萬化的情況下進行過觀察的人。他一定是在沒有外界事物抑制人的激情或誘使他做作而不流露真情的情況下對人類思想的進行過觀察,不加絲毫的掩飾。他一定曾經在人們失去警惕的時候,在一時激怒使他們口不擇言的時候,在希望使他們興致勃勃的時候,在失望使他們備受折磨和痛苦的時候,在他們把靈魂深處的秘密向同伴和朋友傾訴的時候觀察過他們。最後,他自己必須是這場劇中的一個演員,曾把自己的激情帶入到戲裡面,體味過期待時的不安和成功時的狂喜,否則他對於自己所看到的事物不會有太多的認識和了解,就象通常人們對於水星上的玻璃人或者住在太陽上的火怪的事情認識和了解的那樣少。——這就是真正的哲學家,真正的政治家,人類的朋友和恩人們所受的教育。
那麼王子所受的教育是怎樣的呢?它的第一個特點就是極其溫和。來自天堂的風也不容許吹到他的身上。侍從和男僕伺候他穿衣解帶。他的任何需要都會被人提前滿足;他的任何願望,不用他做絲毫努力,都會得到最大限度的實現。他的健康對於公眾來說具有極為重要的意義,絕對不允許他的身心耗費哪怕是一點點的精力。他一定不能聽到申斥和責難的聲音。凡事都得首先記住他是一個王子,換句話說就是,鳳子龍孫不同凡人。
因為他是王位的繼承人,所以他周圍的人決不能忘記他的一顰一笑有著相當大的重要性。因此,他們也從不在他的面前真誠而自然地表達自己的意見,不管是關於他還是關於他們自己的意見。他們都這部戲裡的配角。他們都戴著假面具在演戲。他們自己的命運和收入在他們心底總是排在第一位的,同時他們又渴望表現出慷慨、無私和真誠的一面。他所有反覆無常的命令,他們都要一一照做。一切令他滿意的事情,他們都要去揣摩分析,他們看出他是一個墮落和骯髒的人;他們用自己的愛好和能力來衡量他的;他們推薦的賞心悅目的事物,足以使他墜入更深的愚蠢和罪惡的深淵。
這種教育換來了什麼樣的結果呢?由於從來沒有經歷過被人反駁,年輕的王子總是傲慢專橫。由於已經習慣了那些被迫做奴才或者甘心做奴才的人,所以他連自由這個詞的涵義都不理解。他的性情傲慢,不能容忍商討和諫言。他一無所知,卻以為自己無所不知,他還膽大妄為,並不是由于堅定勇敢,而是由於極端任性和自負。就像古代哲學家中的皮羅一樣,如果他的侍從不在身旁而讓他一個人呆在室外,他也許會一遇到馬車就被撞倒,一碰到懸崖就掉下去。他的暴虐和傲慢同他的極度膽怯,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在他面前的第一個反抗就會使他驚慌失措;遇到和感到的第一個困難都似乎不能克服。杯弓蛇影使他發抖,些微的逆境艱苦都能使他涕泗滂沱。因此有人根據觀察說過,王子們的迷信程度通常都超過普通人。
最重要的是,樸素純粹的真理對於他的耳朵來說是很陌生的。真理這個稀客也許從來不會光臨,或者即使一旦做了不速之客偶然出現,也會受到冷遇,使它沒有勇氣再來拜訪。他習慣謬誤和諂媚越久,真理在他耳朵里聽起來就越覺得刺耳。他習慣謬誤和諂媚越久,要他改變愛好、離開親佞的責備聽起來就越覺得可怕。他絕不是對一切人都盲目相信,或者是在發覺他最認同的人對他並不真誠以後,就會斷定,一切人都心術不正、陰險狡詐。由於這最後一種看法,他會變得對整個人類漠不關心,對他們所受的苦難無動於衷,並且認為善良的人也不過是戴著狡猾面具的流氓。這就是註定要管理數百萬人的事務和守候他們幸福的那類人所受到的教育。
在這幅畫面中包含著構成王子教育的那些最為明顯的特徵,假定進行這種教育並沒有使用過有幹勁和有道德的人。在現實生活中,這種教育在不同程度上都有所改進,但多數特徵,除去在少數情況下,都還保持相同。在任何情況下,都無法設想使他們受到像前面所描述的那種人類的朋友和恩人們所受的那種教育。
要說明這種普遍失敗的原因也沒有什麼難處。在這種情況下,最賢明的老師,也必然要在難以克服的不利條件下工作。沒有哪種處境會象一個王子的處境那樣不真實,那樣難以被有這種處境的人所理解,那樣無法抵抗地驅使他走向錯誤的深淵。這種處境帶給他的最初的觀念具有鎮靜和催眠的性質。使他的頭腦中充滿這樣的想法:自己秘密地擁有某種與生俱來的比別人優越的條件,憑藉這種條件,他生來就是要發號施令的,而其他人則要俯首稱臣。如果你斷然地向他提出相反的意見,你只能指望得到一種不完全的、暫時的信任;在這種情況下,事實在不斷證明你的話是靠不住的,因為事實勝於雄辯。如果這並不如他所想的那樣,那為什麼每一個接近他的人都渴望侍候他呢?促使那些人這樣做的骯髒而自私的動機,要很久才能被他發覺。一個從來沒有用自己的真正需要去檢驗別人說法的人,是否在任何情形下都能完全知道那些人的話里通常也還有一些值得相信的地方,這一點甚至是值得懷疑的。一個王子,遠在他能夠獲得使他有資格享受如此聲望的任何優點之前,就已經發現自己被別人大獻殷勤、受人崇拜。你能用什麼理由勸說他努力去追求一種似乎完全是多餘的東西呢?其他所有人都使他確信他的成就是值得讚美的,他的思想如明鏡一般能洞察秋毫,在這種情況下,你如何能夠使他對自己現有的成就不滿意呢?你將如何勸說一個發現自己所有的願望都已經被別人事先考慮到了的人,讓他去從事任何辛勤的事業,或者提出任何遠大的目標來作為他的抱負呢?
但是,即使你在這方面可以成功,他努力追求的結果也可以被預計到要麼是有害的要麼是無用的。他的理解是歪曲的;一切道德的基礎,認為其他人跟自己都是同等的人的記憶,早已被他抹去。期待他會做出任何慷慨而又仁慈的事情來是不切實際的。他已經如此的不幸了,而他的境遇還不斷地把他推向罪惡的深淵,在他那正直和美德的種子還沒萌芽之前,就把它們全部摧毀。如果他能敏感一些,那也馬上會被諂媚的毒氣所傷。娛樂和縱慾用迫切的聲音召喚他,不容許他有任何思考的時間。由於他扮演的角色本來就是做作的,即使他想要出名,那也只能靠矯揉造作的虛偽的優雅高尚,或者野蠻的篡奪和征服來得到,而不會通過實施平易近人而又樸實無華的仁愛方式。
關於在王子的教育中通常採用的方法和產生的影響這類觀點,可以從德·讓立夫人新近出版的一部著作中有個大體的了解。她在這部書中講述了她自己是如何教育奧爾良公爵的孩子們的。她是這樣描述這些孩子在交由她管教時的性情和習慣特點的:「德·瓦盧瓦公爵(年齡最長的)的行為舉止通常粗俗,缺乏文雅,言語表達低下,不高尚。他用最粗俗的名稱去稱呼低劣庸俗的事物,他能從中找到最大的快樂;這一切都帶著桑科式的怪癖,說的時候故意縱聲大笑。他的空談總是沒完沒了,他也從不懷疑聽到這些廢話的人不會感到非常滿意;他還經常以能夠想像的最為嚴肅的態度來撒謊,把它當做是開玩笑。不論是他還是他的兄弟,對其他任何人都毫不關心,除了他們自己以外;他們自私、貪婪,認為所有為他們而做的事情都是應該的,以為他們無論在哪方面都沒有義務去考慮別人的幸福。最輕微的譴責對他們來說都是極度的打擊,他們立刻就繃起臉或者用眼淚來發泄他們因此而感到的憤怒。他們不尋常的嬌氣,怕風,怕冷,不能跑、不能跳,甚至不能以足夠的速度行走,每次也不能超過半小時。德·瓦盧瓦公爵對狗有著極度的恐懼感,已經怕到這種程度,只要看見一條狗,就會嚇得面如土色,大聲尖叫起來。」 「當奧爾良公爵的孩子們交由我照管的時候,他們習慣於一到冬天就穿上貼身背心、兩雙長襪,並戴上手套、皮手籠等等。年齡最長的已經八歲,可是沒有一兩個人攙扶就從不下樓;僕人們不得不替他們做最卑賤的差事,並且只要他們有一點小感冒或任何輕微的小病,就要坐在他們身邊夜夜守候。」 [2]
德·讓立夫人是一位才智不凡的女人,雖然她自身也不免有很多錯誤,但卻糾正了這些年輕王子們的缺點。但是,只有少數的王子有這樣好的運氣,能受到像德·讓立夫人這樣獨立而堅定的人的諄諄教誨,我們應該拿她的前任而不是拿她作為衡量的一般標準。即使不是那樣,我們也已經看到,一位老師在教育王子時能夠做些什麼。也不應該忘記在她照管下的那些孩子們並不是似乎要繼承王位的那類王子。
[1]參見本篇第十五章。
[2]見德·希勒里·布律拉夫人(前德·讓立伯爵夫人)所著《一個家庭女教師給她學生的訓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