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王子的私生活
2024-10-04 16:33:46
作者: [英]威廉·古德溫著 鄭博仁、錢亞旭,王惠譯
這就是教養;它所產生的效果也就很容易被猜想出來了。在青年時期思想上所受到的影響,通常都會一直保持到老年階段;我們目前所談論的也僅僅是就一般情況而言。如果有這樣的國王,如同也有這樣的普通人一般,在他們的成長過程中,特殊原因超過了一般原因,一般而言,這種例外情形與君主政體是好是壞沒有多大關係。大自然並沒有塑造王子智力的特殊模具;君主政體當然也不是根據神權建立的;因此,無論我們在天賦才智這個話題上採取什麼體系,平凡的國王,最多也不過擁有普通人類的智力。在已經談論過和將要談論到的問題上,我們不要把自己的思想固定在天才的身上,而應該考慮一下最為常見的那類人。
儘管一個人未來的性格在極大程度上都取決於所受的教育,但是,把這種討論再深入下去,或許也是有所幫助的。教育,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是青年時期的事情;但是,從更嚴格、更準確的意義上來說,對於一個有智力的個體來講,他所受的教育只能隨著他的生命終結而結束。我們遭遇到的每一件事情,都是產生一種情感的根源,而且它或者確定,或者否定我們思想中已有的觀念。
那些在國王未成年時期對他們起作用的原因,會繼續在他們成年以後對他們起作用。可能會使他們想起自己是人的所有事物,都被小心翼翼地設法控制在他們的視線範圍之外。能夠勸說他們相信自己與眾不同,受不同的生存法則的支配的一切手段都通通嘗試過了。「一個國王,雖然擔負著種種神聖的責任,但是他履行這些職責只對上帝負責。」這至少是君主專制政體的座右銘。更確切的說,他所受的誘惑比普通人多一百倍,他卻不像普通人那樣通過感官這個媒介經常接受外界有形事物給他們的思想所加的限制。他所受的教育使他相信自己可以超越那些約束普通人的限制,並且只受對他所特有的一種法則的支配。一切事物都取決於無形世界的意旨;這些意旨,從哲學的觀點來看,無論他們應該被授予什麼樣的評價,目前人類都無法理解,這是置身於塵世中的人所不能強烈感受到的,而在同感官印象和有形事物的誘惑力相抗爭的時候,勝算的機會也是很小的。
「所有的君主在本質上都是暴君。」 這是一句被全世界公認的格言。而且這句格言在實驗中也很少未能得到證實。立憲君主和專制君主,雖然在很多方面都有所不同,但它們的相同之處還是要多於其不同之處。嚴格地講,完全不受限制的君主或許只是一種從未存在過的現象。所有的國家對於專制政體都有某種限制,並且使用蠱惑的語言使這些限制看起來是對其獨立自主的充分保證。所有的國王都享受到高度的奢華和安逸,都曾被奴態和謊言所包圍,並且可以完全免除個人責任,以致於損害了人類思想自然而又健康的面貌。被安置在這樣高的位置上,他們感覺自己和社會權利的頂峰之間只差一小步,他們不能不並急切地想要跨出這一步。他們在多數場合下看到自己的命令被盲目地服從,他們在阿諛奉承、奴顏婢膝的環境裡受到了長期的薰染,因而對於那些限制了他們無限權力的正直敢言的人,他們就不無法不產生憤怒。但我們隨即可以證明,「所有的君主在本質上都是暴君,」也就等於說,所有的君主,不可避免地必然是人類的公敵。
有道德的行為的主要源泉,是理想。一個只顧眼前利益的人,將永遠是慾念和私心的奴隸。他沒有任何法則可以抑制自己的貪慾,或者促使他去從事正義和慈善的事業。善良無邪的道理,不管多麼地辭意懇切,卻是一聽就會忘記。因此,沒有什麼能比沉思冥想更有助於達到道德上的卓越之處;沒有什麼能比耽於逸樂對此更不利。指望君主會記得他在流亡或失意時的美德,那簡直是荒謬可笑。我們常常看到,即使是失去一個奉承者或寵臣,他們也會很快地安慰自己。一個畫面接著一個畫面在他們頭腦中飛速地閃現,沒有一個能留下持久的印象。造成這種道德感缺失的一個條件,就是由於長期自我放任而養成的嬌氣和怯懦在痛苦的想法面前,在喚醒他們努力的動機面前,在要求嚴肅探討的想法面前,他們的思想無法抵抗地畏縮不前。
一個異鄉人,不會說我們的語言,對我們的風俗習慣一無所知,沒有一個朋友可以提供建議或幫助就參加到我們的紛雜繁忙的事務中來,還有比這更為不幸的處境嗎?如果這樣一個人還能得到什麼東西的話,那我們一定會看到一群竊賊、騙子和敲詐的惡棍即刻將他包圍起來。他們會把最難以置信的故事拿出來欺騙他,在每一件他所需要的或要拿來交易的物品上都會矇騙他,而最後,當他離開這個國家的時候,就如同他當初剛來到這個國家的時候一般,無依無靠,對這個國家依然是一無所知。君主就是這樣的一個異鄉人;但是卻有一點不同,如果這個異鄉人是個睿智又具有洞察力的人,他就可以逃過這群惡棍,一路向前,找到一些值得信任的人,這一切對於一個國王來說,在任何情況下都幾乎是不會發生的。他被置於自己特有的一個圈子裡。他周圍環繞著一種氣氛,正因為此,他無法感知事物的真象。與他親近的人結成了陰謀集團,他們所最關心的事,就是不讓他了解真情實況。一個不易接見每一位來客,把自己交由別人來監管的人,並且在不知不覺中被同他所最應該了解的人和物隔離開,無論他有著什麼樣的尊稱,事實上都是一個囚犯。
無論人世間的獨裁制度偽裝成什麼面孔,我們的天性所具有的更為強大有力的制度,不允許一個人處理數百萬人的事務和照顧他們的幸福。一個君主不久就會發現,有必要把自己的職務交給臣僕們來掌管。他養成了一種習慣,靠他們的眼睛來看,靠他們的雙手來辦事。他感到有必要有所保留地信任他們的忠誠。如同一個被長期關在地牢里的人一樣,他的各種器官的功能已經不再強大,無法經受住真理光芒的照射。他已經習慣於以其他人作為媒介來獲取有關人類感情的信息,所以他不能直接擔負起處理事務的重任。任何人要想他不再信任他現在的寵臣,勸諫他把已經採納的主張和資料忽略不計,重新加以詳細審查,這樣相當於要求他去完成一件再痛苦不過的任務。他會立馬把諫言者趕走,轉而把這項指控告訴他的寵臣;而他早已習慣的那些寵臣們所說的話,輕而易舉地就把這個新的揭露粉飾過去了。他把半信半疑、憂慮焦急和猜測懷疑通通拋到一邊,依舊和往常一樣尋歡作樂;或者賞心樂事自動送上門來,胡攪蠻纏使他不能不接受,不久就讓他把那個使心裡充滿猶豫和懷疑的故事忘得一乾二淨。關於陰謀詭計和表里不一這類事經常被人談起。它們被認為破壞了商業經營,影響了學者間的交往,並且在鄉村的小事上製造了糾紛。但不管有沒有它們不會出現的場所,無庸置疑地,在宮廷里它們找到了適意的氣候。把消息傳到君主耳朵里的告密者,在那個圈子裡,是大家共同厭惡的對象。寵臣總把他當作陷害的對象;而君主由於性情遲鈍而無動於衷,不久就會把這個人交給要求對他進行報復的對手手裡。正是因為考慮到這些情況,費訥龍說:「君主是人類中最不幸的、最容易誤入歧途的人。」[1]
但是,事實上,即使君主們掌握了比較真實的情報來源,也沒有什麼效果。王權不可避免地與罪惡結成同盟。道德品格越高,人也就越公正、越有操守、越真誠。但是君主們,從他們出生開始就墮落了,同時又被他們所處的環境所摧毀,所以他們與這些品質無緣。真誠,會讓他們知道自己的錯誤,提醒他們自己的怯懦;公正,不受表面的神聖尊嚴的影響,會根據真正的功績對人做出評價;操守,任何誘惑都無法使其偏離正直無私;所有這些品質在君主的心目中是可憎的、無法忍受的。他們急忙躲避這些「不速之客」而去接近那些有著順從性格的人,因為他們會過分誇獎君主們所犯的錯誤,粉飾他們的行為,毫無顧忌地幫助他們縱情於自己的欲望之中。在人類的天性中,幾乎沒有一種能夠抵抗住長期奉承和順從的不屈品質。在我們中間成長起來的美德,是在平等的開闊的土壤里、而不是在宏偉的人共氣候中培養起來的。我們需要寒風的鍛鍊,正如需要熱力的撫育一樣。有很多人剛開始的時候承諾得很好,但是當他們的事業一帆風順,沒有打擊使他們清醒、沒有災難使他們反省的時候,終究無法經受住長期放縱和安逸的考驗。
實際上,君主政體是一種十分不人道的制度,一直以來,人們就非常懷疑它對人類幸福極為不利。在重要的問題上,真理的力量應該說是不引人注意的,而非被人完全抹去;而謊言幾乎從來沒有這麼成功過,以至於能夠不在其信仰者心裡引起真理的強有力而不知疲倦的反抗。一個吃力地勉強能夠維持生計的人,看見君主的豪華顯赫不能不產生一種不平之感。他不可避免地要在心裡質問,花費如此巨大的代價雇用來服役的官員究竟有什麼用處。如果他相當準確地考慮了這個問題,就會察覺到,並且還會非常驚訝地察覺到,一個君主只不過是一個普通人,在能力、才幹和道德的各個方面超越他的人有很多,而和他不相上下的人還要更多一些。因此他會感覺到,如果認為這樣一個人是管理國家大事最合適的人選,並且最有資格,那是毫無根據和最不公平的。
這些反省是不可避免的,以致於君主們們自己也常常意識到在他們虛構的幸福中所蘊藏著的危險。他們有時候會對人類思想的進步感到惶恐;更經常的是認為他們國民所享受到的安逸和興旺是恐怖和憂慮的根源。他們正當地把自己的職能看作是一種公開展覽,其成功依賴於觀眾的輕信,而判斷力強和勇敢的人一定會很快使之受到輕視。因此,君主統治有一句眾所周知的格言是這樣說的:安樂是叛亂之母;為了使民眾順從,必須使他們永遠處於貧困的狀態之中。所以,專制統治者總會發這樣的牢騷:「安樂出頑民,富裕起爭端。」 [2]因此,經常就會向君主們宣讀這樣一項訓誡:「如果讓你的國民們富裕,他們很快就會拒絕勞動;他們就會變得頑固不化,妄自尊大,一心反叛。只有無能和貧窮,才能使他們順從,才能防止他們反抗權威。」[3]
君主的處境非常值得同情,這是一種世俗常有的看法。「他的一切行為都被憂慮和懷疑所困擾。他無法像其他人一樣逍遙自在;但是如果他是一個正直而又盡責的領導者,他就不能不考慮到,被他無謂地浪費在歡娛上的時間,或許對於挽救一個有價值的並且正遭受迫害的人來說,是多麼的寶貴;在許多情況下,如果有了他的干預,不知會產生多少好處;不知多少天真無邪的心靈會因他的公正而歡呼雀躍。君主的行為是應該受到人們最嚴厲的批評的,而他們的處境的性質使他們無法聽到這些批評。無數事情是以他們的名義來做的,實際上,他們並沒有參於;無數事情都瞞著他們的耳目,使他們不能發現事情的真相;君主是大家的替罪羊,所有臣屬的罪過都由他一個人來頂替。」
沒有哪種描繪能比上面這種更為恰當、更為公平、更為人道的了。為什麼那些反對君主制度的原則的提倡者卻被認為是君主們的敵人呢?他們會把君主從「足以覆沒一個艦隊的過量的榮譽」[4]中解放出來。他們會把君主們晉升到普通人的那種幸福快樂、令人羨慕的環境中去。事實上,把君主這種違反自然規律的職責強加在一個人身上很不人道,沒有什麼事情能比這更不公正、更加殘酷的了。這對於行使君主職權的人和對於受到君主職權支配的人是同樣不公平的。如果君主們了解自己的利益,他們一定首先擁護這些原則,並且最渴望聽到這些主張,對那些使他們的同胞認識到這個重要真理的人表示最崇高的敬重。
[1]參見費訥龍:《泰雷馬克奇遇記》第十三篇。關於同君主統治不可分的罪惡,這部著作的這一篇和下一篇作了我們在任何其他地方都看不到的最有力的和最生動的描繪。
[2]參見《珍妮·肖爾》第三幕。
[3]參見費訥龍:《泰雷馬克奇遇記》第十三篇。
[4]參見莎士比亞:《亨利八世》第三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