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論真誠
2024-10-04 16:33:04
作者: [英]威廉·古德溫著 鄭博仁、錢亞旭,王惠譯
我們將進一步從實際的角度來考慮真理的價值了,因為日常生活的相互交往中,真理通常叫做真誠。
真誠具備的突出的優點是很明顯的,它與天真純潔、精力能量、智力提升和博愛精神的普遍傳播緊密相關
如果每個人都遵守真誠這條守則,都認為自己無權隱瞞其品質和行為的任一部分,僅是這種情況就足以防止我們現在因為有可能被保密和免受懲罰而進行的千百萬種行動的發生。我們只須假設,在人們決定做一件意義不明確的事情前,必須考慮一下,他們是否要做自己歷史的研究者,做他們參與其中的場面的未來的陳述者。那麼,最普通的想像力也能立刻使我們發現,這會給人類事務帶來怎樣的本質變化。曾有人公正地認為,天主教的懺悔做法具有某種裨益。倘若,這所採用教會專制可怕手段的讓人質疑的機構被取消,每個人都把世界當成自己的懺悔室,把人類當成自己良心的監督者,這樣的效果豈不是更好呢?
如果我能拋卻世俗和風俗的束縛,保持對任何人誠實的習慣,這樣,必然可以得到更多的益處。我會因此獲得一種清新、坦白和坦蕩的氣質。依社會常規,每當我要說明一件事情,其要求我運用思考力和辨別力來恰如其分地表達,並期產生恰當的效果,我就會逃避,並用沉默和模稜兩可的話來搪塞。但是,不允許我隱瞞的原則卻使我的頭腦永遠保持清醒,內心永遠保持緊張。我不得不一直集中注意力,以免在說實話時,說得不完整又有缺陷,從而產生說謊的效果。如果我對一個人談起我自己或跟他有關的人的缺點,我會緊張兮兮,唯恐在他的頭腦中產生歪曲或誇大的想法,或使原本認為的事實蛻化成諷刺。如果我跟他談起他自己所犯的錯誤,我就小心翼翼地避免那些輕率的措辭,以免把原本的好意變成冒犯;我的心裡會充滿這種交談必然帶有的善意和對他利益的關心。真誠會使我的思想自由,使我在讚美別人的時候,措辭清晰、表達豐富而恰切。交談能快速改變其現有的索然無味、了無意義的特點,而且有著羅馬人特有的勇敢和熱情。起初是由於情況的偶然要求,後來逐漸習慣了告訴人們對他們有用的東西,此後,我就會很快地學會研究他們的利益,並且,在我發現如何才能以最充實最有收穫的方式來度過和他們在一起的時光之前,我是不會僅滿足於自己的行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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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誠之於他人的影響與之於真誠的人的影響是相似的。如果每個人都能確保自己的鄰人是個坦率的督察員,能夠不分私下或公開場合宣揚自己的美德、美行以及卑劣和愚蠢之處,這樣的益處該有多大!除非被我們鄰人一致的意見所證實,我們對自己身上的這些東西從來沒有深刻的認識。我們能夠獲得的那些知識,大多情況下不是依賴於個人自身的努力,而是依賴於他人的理解能力對於我們自己的判斷的認可。在大多數情況下,正是因為每個人都對自己的個人判斷感到不確定,所以才產生了改變信仰的狂熱以及對相左意見的不可容忍。除非有同伴的認可相助,否則,我不可能對自己的性情和才能感到真正的滿意,甚至對美德和醜陋也不可能有明確的感知。
能夠對人們的行為分別給予公正的讚許或譴責本身就是對美德的最有力的激勵。但是,這種區分對待,目前在任何情形下幾乎都不存在。一個人遭到了辛辣的諷刺,而另一個人的不良行為卻受到過分的寬容。在談到我們的鄰人時,我們總是為險惡的不可告人的動機所影響。任何事物都被醜化和歪曲了。最卑鄙無恥的偽君子在掌聲擁護中度過一生,而最善良的人們卻被惡意誹謗纏身。人類的造福者總是成為人類刻骨仇恨和忘恩負義的對象。這樣到底能給予美德什麼樣的激勵呢?那些狂熱追求聲望的人寧肯在表面的光彩和無意義的奢華中追尋,也不肯在道德方面修煉造詣。同時,那些由最純正的動機指引的追求善行的人,卻被剝奪了使之固守正直公正和熱心善行的應有的榮譽和尊重,黯然神傷。
一種真正的、始終如一的真誠一定可以扭轉這種局面。[1]任何流言蜚語之所以達到效果,乃是因為人們不習慣於判斷人類行為的各種可能性或收集做出判斷所需的證據。但,一個人的輕率的斷言必然可以由其鄰人的更確切的信息加以糾正。辨別力被鍛鍊以後,我們就不會輕易被誤導了。真理,全部的真理,未經修飾的真理就會為人知曉。這將是一場考驗,即使最頑固的心術不正也無法抵擋。如果人類所有的行為都可以得到不偏不倚的評價,惡行必然廣為唾棄,而善行則廣為實踐。因此,一旦真誠介入了人類的生活習慣,其他一切美德必然紛至沓來。
人現在的性情是脆弱的,因為他們不習慣於聽到真理。他們將信心建立在被虛情假意照顧的基礎上,並希望我們不要轉告他們我們所知道的有關他們的不利之處。但這樣做對嗎?已有事實表明,善意、真誠地說出坦率和真理,乃是最有益的準則。因此,我們又有什麼理由去破壞事物的本性和宇宙的規律,在溫暖的季節培育出這一群小人物,讓他們吹不到真誠的縷縷清風,又受不起暴風驟雨的考驗呢?
第三,在很大程度上,真誠有助於我們智力的提高。如果由於性格的怯懦,或泄露事情的危險,我們壓制住自己的想法,那麼,就既不能對這些想法有所發展,也不能進行篡改。從坦白我的想法這一行為中,我獲得了繼續前行的鼓勵。沒有什麼能比把自己的想法進行整理和表達出來的努力本身更能增進語言的明晰性了。如果別人誠懇地接受這些想法,這些想法就會因此更加堅定和一致。如果別人對這些想法反對和不相信,我就會對其進行修正。我會發現其錯誤,或者加強自己的論據,並在以前積累的真理基礎上補充新的真理。人類美德程度的顯著增強,絕不是依靠不聞不問、不了解人類的真情實感的孤獨隱士。狂放不羈地交流的時期也是幸福的原料醞釀和萌芽的時期。如果我知道我永遠不會把我的發現告訴別人,有什麼可以鼓勵我去盡力發現呢?一個決心永遠不說出自己可能知道的真理的人應該是一個孜孜剛毅的思想家,但這從事物的本質來說是不可能的。人的內向和外向之間的聯繫是割不斷的,一個不敢大膽講話的人永遠不會在探討問題時富有激情並做到不帶偏見。
時至今日,到底是什麼使成千上萬的謬誤在世界上得以立身?那些神職者干政、宣誓、行賄受賄、戰爭、黨羽結盟等謬誤何以使誠實和文明的思想如此非難?是怯懦;是使人們退縮說出他們知道的一切的怯懦的緘默;是對無拘束地英勇地討論社會真正利益的人進行的迫害和懲罰的陰險謀略。人們或者因為不願意犧牲他們世俗的前程而避免發表不受歡迎的觀點,或者用一種冷淡曖昧的態度來發表,使之失去本質,因而並不能發生真正的作用。如果現在的每個人都說出他所知道的真相,那就很難預測篡位愚蠢的統治還能維持多久。
最後,踐行真誠還有另一個優點,那就是使人們幽默、善良和仁愛。現在,人們相處時,相互之間友好少於敵對。每個人看待別人都好像他要暗算自己。在優雅文明的集體裡,每個成員都是隨時處於戒備狀態。他知道關於他同伴的很多事情,但認為自己不必在他面前提起,而應該擺出一副毫不知情的神態。當那個相關的人不在場時,他簡直不知道關於他的缺點如何啟齒,無論公開這些缺點是如何必要,他惟恐招致誹謗者的惡名。即使他指出那個人的缺點,也是當作秘密來說的。他帶著犯罪的心情,深知他所說的這些是不願在那個人面前講的。或許他還沒完全注意到自己的這種虛假性格,但至少他可以通過確切觀察他人而發現。年輕時,他可能靠順從態度來適應世俗準則;一方面依然保持快樂,另一方面,從社會中學會了自私和玩世不恭。他發現了周遭進行的把戲,自己也變得長於避開他人的刨根問底,並以能夠騙過他人在心裡偷笑。喪失了無私的仁慈之心,他可以平靜冷漠地把人僅僅看作供他玩樂的沒有個性的工具而已。愛恨之間,他可以取得平衡而保護自己。但這只是一種暫時的性格。年輕時代的肆意任性最後會慢慢溫和,他就不再對孤獨地生活在世間感到滿足。因為渴望得到同情和率直的安慰,他就帶著一種不同的態度來評論人類的缺陷。他震驚於世人的冷漠。他再也無法容忍他們的託辭和偽裝。他徒然找尋坦率的人,卻在不斷失望的同時失去了耐心。他從前冷眼旁觀的缺陷在現在看來,就是最大的罪惡。在這種情況下,愁苦、煩躁、厭世成為這麼多人的普遍情緒,又有什麼奇怪的呢?
整個這種情形怎麼可能由於踐行真誠而得以逆轉呢?我們不可能冷漠地對待那些慣於告訴我們真理的人。人類行為中的口是心非、深不可測造成仇恨的主要因素不奏效,仇恨也會因此消失。誰也不能養成疏遠他人和缺乏同情心的性情。我們表現的冷淡、欺騙和狡猾等性格,把靈魂從軀殼中取走,剩下的只是看似是人的毫無生氣的軀殼;而如果人類思想中的一切衝動並沒像如今這樣遭到壓抑和破壞,人原本是可以,而且也會成為真正的人的。如果我們的感情不被抑制,我們原本彼此會成為真正的朋友。我們的性格會得到發展:我們的感情得到充分發泄和表達,就會使我們上升到真正的人的高度。我不會對別人懷有戒心,因為我應該知道自己是了解他的真正感情的。我不會懷有邪惡的感情和不合群的傾向,因為表達自己思想的習慣在一開始時就使我能夠發現這些傾向並加以克服。這樣,每個人都會習慣於愛的感情並且會發現自己的同類中有值得熱愛的對象。從各方面來看,信任都是培養相互友好的最適合的媒介。
真誠的價值還可以從對不真誠性質的簡單分析中得到進一步的說明。從表面上泛泛地思考,我們就很容易在十分不重要的場合,覺得不真誠也無大礙。可是如果我們對其進行仔細研究並記起它真正的歷史,那麼結果一定不同。它的特點是既不同德行類似也不同德行相容。它迫使我們遭受的是一種最可惡的感覺。它的直接作用是使人口是心非。然而,人類身體上卻有一些器官比我們說出的辭句更難支配。我們必須特別當心,不然我們就會下意識地面紅耳赤,我們笨拙的手勢會背叛我們,我們的嘴唇也會因為這不尋常的任務而支支吾吾。這是初次嘗試的結果,不僅適用於說謊者,還適用於那些存心隱瞞,或者目的在於誤導湊巧交談對象的人。經過一系列的嘗試之後,我們會變得更加熟練。我們不會像開始那樣被我們所要欺瞞的人發覺;但我們仍然害怕被發覺。我們感到不確定和慌亂;並且很難使自己相信我們沒有惹人生疑。一個人應該有這種感覺麼?最終,或許我們會達到爐火純青的偽善境界;並且在口是心非時有著像我們以前在完全坦率時所感到的那種自信和輕快。在一個平常人看來,誰是有德行的人呢?是那個打算以極端的偽善來設法使自己的秘密完全不受懷疑的人呢?還是那個輕率到被這樣騙過,輕率到相信別人是為了被理解才說話的人呢?
但,這還不是事情的全部。欺騙者還必須把他一貫對他人進行的欺騙進行下去,並且要注意不會發生意外。正是在這種情況下,產生了一句俗語:「一句謊話總需要一百句謊話來辯解和掩飾。「我們如果決定對任何事情保守秘密,就要冒著被捲入無窮無盡的詭計、詭辯、推諉和虛偽之中的危險。有德行的人的特點是有著堅定不移的決心並且對自己的正直十分自信。而不真誠的特性則是始於猶豫,終於恥辱。讓我們假定,我所進行的欺騙有被發現的危險。當然,我會運用我的智慧來估測一下這種危險,如果危險即將來臨,我就不再考慮做進一步的偽裝。但是,如果這個秘密很重要,而危險又不確定,我應該會堅持下去。危險的整個程度只能逐步認識到。假使那個問我問題的人反問我說,他已經從另外的人那聽到了跟我說的不一樣的真實情況;我該怎麼辦呢?我該詆毀說真話的人的人格,同時,也許不但不能使我的欺騙成立,反而使別人為我那種冷靜無畏的厚顏無恥大吃一驚麼?
已經列舉的這些可能有助於我們明確什麼是德行所要求的真誠,只有這種真誠才能對人類產生實際的裨益。真誠可以分為三種程度。第一種,一個人可能認為自己充分保持了誠實,前提是他從來不說任何不能被解釋得符合事實的話。這種人同那種對最露骨最直接的謊話都毫無顧忌的人是有明顯區別的。第二種,他的審慎程度也許不止於此,他可能下定決心不但不說那種確實不真實的話,而且也不說那些他知道或者相信會被聽者理解為謊話的話。他可能認為這樣做就大致履行了自己的義務;他可能認為經常隱瞞他所能提供的信息並沒有太大壞處。第三種也是最高境界的真誠在於最完全的坦率,沒有任何隱瞞或保留,如同西塞羅所說的:「不說一句假話,不留一句真話。」
前兩種絕對不符合真誠的真正目的。第一種比直接撒謊還多一層壞處。我找到一種託詞,並且自認為能利用其把我的欺騙解釋成像真的一樣,這對同我交談的人來說沒有什麼關係;然而研究這樣的託詞比毫不知恥地承認放鬆原則的行為更加違背果敢的精神。上述的第二種程度的真誠,即僅僅打算避免一切積極的欺騙,似乎其衡量標準並非是高尚的原則,而是個人的謹慎。如果像盧梭說過的那樣[2]:「人類的最大責任是不傷害別人」,那麼,這種消極的真誠的價值或許比較大;但是,如果人類的最高的最不可或缺的責任是研究並提升別人的幸福,那麼真誠這類的德行對於如此榮耀的事業的貢獻就很微薄了。如果真誠像我們竭力證明的那樣,是人類進步最為強大的動力,那麼把它限制在如此狹窄範圍內的企圖是不值得多少稱讚的。此外,在許多情形下,如果在含糊不清和閃爍其詞的技術上還沒有達到很高的熟練程度,還不能夠完全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以防暴露真感情,要想隱瞞什麼情況是不可能的。實際上,一個人慣於對他真正了解的事情裝作一無所知,雖然他可以逃脫直接說謊或者含糊、欺騙的人一經發現所受到的公然羞辱,但別人仍會以冷漠和懷疑的態度把他視為捉摸不透和自私自利的人。
由此看來,完全坦率和沒有任何保留的真誠是唯一能在任何程度上使開明的道德家和政治家感到滿意的性格。
這樣的性格不會有墮落成為粗俗和野蠻的危險。根據上文提出的原則,真誠的實踐是出於人們對其作用的認識以及博愛精神。它會使人言語率直、熱情大方、心地善良。即使在勸告和責備中,友好的意圖和溫和的方式也是相當明顯的。輕蔑和高傲不會攙雜其中。行為的原則是被糾正者的利益,並非糾正者的優越。平等往往伴隨著真正的真誠,它是友愛唯一可靠的基石,而友愛又給平等的感情注入最為美麗的光彩。
[1]參見第六篇第六章。
[2]參見《愛彌兒》第二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