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 論認識與美德之聯繫
2024-10-04 16:33:01
作者: [英]威廉·古德溫著 鄭博仁、錢亞旭,王惠譯
肯定認識和美德之間的聯繫這一命題雖然有明顯的道理,但卻從未被人們以它值得擁有的關注度來考慮過。一個誠實的農民能擁有像加圖一樣的美德麼?一個弱智且受教育不多的人能夠具有最卓越的天才或學識最淵博的人一樣的美德麼?
要得到這些問題的答案,我們就有必要來回顧一下美德的本質。從個人品格的角度看,它是一種思維的傾向,或許可以說是促進一般有理性動物的幸福的一種願望,美德的程度與這種願望的程度成正比。而願望又與偏愛,或對任何事物的真實或虛構的優點的理解完全不可分離。我說真實的或者虛構的,是因為任何一件完全缺乏真實的內在的優點的事物,也可以因為賦予它的一種假想的優點而成為被渴望的對象。這也不是人類智力會犯的唯一錯誤。我們也許會渴望一件有絕對優點的事物,卻並不是因為它的真正的內在的優點,而是因為我們可能賦予它的某種想像的吸引力。從不良的動機出發去完成一個有益的行為,在某種程度上就通常是屬於這種情況的。
這種差錯同真正的德行保持一致的程度有多大呢?如果我期望有理性的動物能得到幸福,但對於他們的幸福究竟包括哪些方面卻缺乏堅定和鮮明的看法,那這種願望能被認為是善良的麼?似乎這個同我們關於德行的觀念最不一致。出於善良願望的偏愛乃是因為一件事物擁有的某些真正的品質而產生的偏愛。把任何其他形式的偏愛都歸咎為德行,這幾乎就等同於認為,我行為所產生的一種意外效果,使我有資格被稱作是有德之人,儘管在我做之前並沒有預見到這一點。
因此看來,首先,德行包括對人類幸福的渴望;其次,只有對所希望的事情的價值及其本質有清楚的認識,並由這種認識所產生出來的願望才能被認為是美德。但是,要理解真正幸福的全部價值及其真實要素又需要多麼廣泛的才能啊!它必須從人類的集體觀念出發;它必須在產生快樂心境的眾多不同原因之中,分辨出最高雅和最持久的快樂產生的原因。美德要求我應該用全局觀來感知產生幸福的知識,和有利於知識進步的公正的政治制度的趨向。它要求我知道該用什麼方式來使社會的交往有益於增進德行和幸福,要求我想像得到從同時和連續進行的慷慨付出中可能產生的無法用言語表達的好處。這些事情之所以必要,不僅是為了讓我能夠以最好的方式去實現行善的心愿,而且也是為了使這一心愿獲得充分的生氣和活力。根據人們通常持有的觀念,上帝是比人更加慈善的,因為他對於他那神意所追求的宗旨的本質具有堅定和清楚的認識。
如果我們能想到:真誠的願望在對於人的努力所能完成的事務上,總是能夠於某種程度上產生能力,那麼強大的理解能力和美德之間的密不可分就自動成為進一步的證明。
關於這一命題,已經被詩人們做了絕妙的說明:他們描繪了人心裡燃燒著的愛情,在愛人的胸懷裡,直接導致了他取得各種難以取得的成就;愛情使他的口若懸河,以動人心弦的口才傾訴自己的愛情;愛情使他的談吐令人愉悅,舉止優美。當他想用詩歌的語言來表達他的情感時,愛情指示給他以最自然、最動情的旋律,提供給他恰當、動聽的語言,而這一切是一個有更多思想和學問的人常常尋求不到的。
這是真正建立在對於人類本性了解基礎之上的再真實不過的描繪了。一切卓越才能產生的過程都與此相似。泰米托克利斯不是希望隱藏起馬拉松之戰的勝利品麼?這種願望帶來的不安使他夜不能寐,他處心積慮地尋找手段來達到他所選擇的目的。在培養幼小的心靈上有一句著名的格言:僅僅採取強制的手段來進行教育,其效果是緩慢且微弱的;但是,一旦喚起心靈對某一目標的熱愛時,情形和所取得的進展就會完全改變。真誠的願望在思想上所產生的不安使我們的智力加倍地活動;也會使我們有把握以更快速度地奔向我們的目標,就如同是為了獲得一萬鎊的賞賜而誘使一個人以更堅定的決心以較短的時間從倫敦奔向約克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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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可以設想,假使一個沒有受過入門訓練的人的目標是要描畫一個著名的雕像,他最初的嘗試一定是拙劣並且失敗的。如果他的願望並不強烈,他就會因為嘗試的失敗而止步。如果他的願望強烈且不可征服,他就會繼續鬥爭。他就會從失敗中吸取教訓和指示:他就會研究失敗之處及其原因。他就會以更仔細的目光去研究他的模特兒。他就會改正他犯下的錯誤,從成功的一點一滴中得到鼓舞,從失敗本身獲得新的前進動力。
這種德行上的情況跟在學術上是相似的。如果我真誠地想要成為造福於人類的人,毫無疑問,我就會找到實現這個願望的途徑,並且會以敏銳的眼光,發現自己可能已經選定的計劃的缺點及其相對的局限性。然而,為了達成一個重要的目的而選擇卓越的計劃,並且為了消除計劃的缺點並一直保持警惕而運用腦筋,這都需要相當強的認識理解能力。我堅持實行這一計劃的時間越長,我的認識能力也會隨之而增加。如果在追求過程中我感到氣餒或灰心,那不會僅僅是因為缺乏認識理解能力,同樣也是因為缺乏願望。我的願望和德行,跟那種能持之以恆在同一事業上堅持下去的人相比,還有一定的差距。
到目前為止,我們只是在研究高尚的德行如何不可能存在於羸弱的認識理解能力之中;而令人驚訝的是這樣一個命題竟然曾引起過爭辯。來探討一下逆命題的正確性,以及卓越的才能在多大程度上能夠脫離德行而存在,應該是一個有趣的問題。
從已經列舉過的例子來看;善良的願望與對於善行目的的本質和價值的堅定而鮮明的看法是完全不可分離的。因此,看來最自然的結論似乎應該是:雖然認識,或者說是一種強大的理解力量,乃是德行不可或缺的先決條件,然而這個理解力必須是用於這個目的,才能使它產生我們所期望的效果。在藝術上正是如此:沒有天才,任何人也成為不了詩人;但是,必須當他把所有的能力都投用到這個特定的軌道上,才能在詩歌方面取得卓越的成就。
然而,在這兩種情況之間存在一些差別。詩歌只與少部分人有關,而德行與惡行卻是與所有人們相關的事情。對於存在的任何個人而言,必定都適當擁有其中的一種品質。必須承認的是:在各種其他條件都相同的情況下,把自己的理解能力最積極地用來研究德行的人必然是最有德行的人。但是,道德,在某種程度上,已經成為一切人所關注的對象。誰都曾經或多或少地用正義和非正義的標準來衡量他自己和別人的行為;當然,認識能力最強的人一般都這樣做過,並且做得最好。
還必須記住的是:狹隘的觀點總是惡行產生的根源。一個理解能力強、見識寬廣的人最不容易犯唯我獨尊或損人利己的錯誤。在某種程度上,深厚的造詣肯定是同光明磊落的原則聯繫在一起的。把整個民族當作自己活動的主體或者使自己變得偉大的工具來考慮的人,可以期待他會對社會有一定的善意。在思想中經常充滿高尚想法的人,不大可能墮落到甘心去追求普通人所熱衷的那些世俗的事情。
然而,儘管必須承認這些一般的格言都是真實的,而且我們也可以據以希望看到卓越的才能和偉大的德行二者之間持久的結合,但是由於其他考慮我們也從這種令人滿意的期望中看到了一個嚴重的缺陷。很明顯,道德在某種程度上是全人類都考慮的問題。然而同樣顯而易見地是:有的人考慮得多,有的人考慮得少;並且有一些最具才能的人會把注意力轉移到其他對象上,而有時對於道德的考慮反而不如一般看來才能較差的人那樣真誠。在某些情形下,人的思想對錯誤是如此的頑固堅持,並且如此善於為錯誤詭辯,以致於挫敗了本來有堅實基礎的可以對德行所抱的期望。
從問題的整體方面來看,似乎有才能的人,即使在他們犯錯誤時,也不會全無德行可言的,並且有許多罪行是他們不可能犯的。在構成有德行的品格中,正義感乃是最本質的要素。博愛主義與正義感相比而言,與其說是一種合理的原則,不如說是一種沒有經過深思熟慮的感情。它產生一種悖理的縱容,即使對於它意在施加恩惠的個人也是有害而無益的。它還導致一種盲目的偏受,結果或許是為了增進少數人虛幻的利益,而給多數人帶來災難卻毫不自責。正義卻是以一個不可變更的標準來衡量一切人的要求,權衡他們彼此相對的說法,且力求播散幸福,因為幸福原本就是適合於有思想的動物的狀態的。所以,無論何時,只要有一種強烈的正義感一般就有理由認為,在同一思想中也存在著相當高尚的德行,儘管由於某種不幸的機緣巧合,這樣一個具有高貴品質的人卻對他人好處不大。如果沒有強烈的正義感,強大的認識能力可以獨立存在嗎?
毫無疑問,由於一系列與此類似的推理,詩歌的讀者通常才會覺得彌爾頓的魔鬼有著相當高尚的德行。我們不得不承認的是,這個魔鬼對於自身考慮得太多。但是他為什麼要反抗他的創造者呢?他自己告訴我們,那是因為他不覺得上帝認為理所應當的那種地位和權勢的極端不平等有什麼充分道理。因為法規和慣例並不能使盲目信仰充分成立。在他失敗之後,為什麼他依然持有反抗精神?那是由於他認為自己受到的待遇極為粗暴和帶有侮辱性質。他並沒有因為力量的懸殊而喪失鬥志;因為在他的思想中,理智和正義感比對野蠻暴力的感覺更為強烈;因為他充滿了更多象伊壁克特圖斯或者加圖那樣的人的感情,而很少有奴隸的感情。他堅韌地忍受著折磨,因為他不屑屈服於專制暴力。他尋求報復,因為他不能馴從地看待那個不聽勸戒就打算處置他的權威。一旦他的處境稍微得到改變,產生這些品質的那種性格將會是多麼有利於人類並值得稱道啊!
從這些想像回到真實的歷史中來,我們就會看到:凱撒和亞歷山大也是有他們的德行。我們極有理由相信,儘管他們的行為系統有錯誤,他們卻認為那符合,甚至有助於普遍利益。如果他們對普遍的福利的願望更加強烈,他們定會更好地了解如何進一步對其進行提升。
從整體看來,偉大的才能總是具有偉大的活動能力的,而偉大的活動能力只能產生於一種強烈的適切性和正義感。一個具有非凡天才的人就是一個具有高尚熱情和崇高目的的人;而我們的熱情最終是建立在正義感這種可靠的基礎上的。如果一個人抱負遠大,雄心勃勃,那是因為目前他發現自己沒有取得應有的地位而希望取得它。甚至一個情人也想像自己的品質以及愛情給他一種比別人優先的權利。如果我積累財富,那是因為我認為最合理的生活安排沒有它就得不到保證;如果我把我的精力用到追求肉體的享樂,那是因為我認為其他的追求都是沒有理性的而且空虛的。如果沒有這種力量的支援,我們的一切情感都將如曇花一現,
稍縱即逝。易於動怒,感情強烈,頑強地反對一切自己認為是虛幻的情況,這樣的人是可以認為是一個具有潛在優越素質的人。我們也很難想像這樣的人不會因為正義感而去從事某種程度上的善行:象彌爾頓詩中的主人公,就真正地憐惜和同情他那不幸的同伴。
如果這些推理得到承認,那我們會如何評價詹森的判斷呢?他曾把平德抒情詩的一位無名譯者說成是「少數死不足惜的詩人之一」[1],我們應該記住,雖然在整個語氣上比包括這句引語的著作更加極端的例子的確是屈指可數的,但這種錯誤決不是詹森所特有的。自然可以想到普通人也是會聯合起來把高超的智力扯平的。野心是所有人所共同擁有的;不能出人頭地的人至少也想把別人降到與自己相當的水平。誰也無法完全了解跟自己沒有共同語言的人的品格;我們也抑制不住會誹謗我們所不了解的東西。但是,有才能的人也常常參加這種活動確實讓人深表遺憾。如斯威夫特曾經對德賴登進行過庸俗的誹謗,盧梭與伏爾泰也曾猜忌和敵視過對方,而這些人本應聯合起來拯救世界。誰能想到這些而不痛心疾首呢?
[1]詩人的生活:西方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