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論政治社團
2024-10-04 16:32:53
作者: [英]威廉·古德溫著 鄭博仁、錢亞旭,王惠譯
在研究的這個部分中出現了一個問題,那就是為了實現政治制度的改革,普通公民組建社團是否適當的問題。
有很多主張被提出來支持這種社團的組建。有人說過:「政治社團對於使輿論產生效力是必要的。輿論在相互隔絕的情況下無力對抗被普遍反對的弊害或者實現大多數人的希望。」它們被說成是「為了探知輿論所不可缺少的,否則輿論一定始終在很大程度上是有疑問的」。最後,它們被指出是「產生健康輿論和以最迅速有效的方式來傳播政治信息的最有用的手段。」
為了回應這些主張,有多方面的事情需要注意。見解總有自己的份量;[1] 一切政權都是建立在見解之上的;[2] 公共制度將隨著見解的變動而起伏動盪,為此目的並不需要給見解提供特別的喉舌;[3] 或許這些論點在本書之前各個部分中都已有充分的證明。這些原理可以作為支持政治社團的前兩個理由的有力的反駁;對於第三個理由應該進行更為細緻的討論。
政治社團最明顯的特點之一就是它以部分捍衛全體的傾向。一群人,有時多有時少,聯合在一起。他們聯合的意圖,通常是公開宣布的,但常常不可避免地給予他們的意見一種分量和作用,這種分量和作用是分散的個人的意見所不具有的。更多的人並不參加這樣的聯合,有些人由於私事繁忙,有些人由於天性厭惡眾議紛紜的場面,還有些人則由於從心裡不贊成所採取的手段。在這類事情上,那些刻薄、過激和狡猾的人通常是沖在最前面的。那些謹慎、冷靜、多思和深思的人,那些沒有怨恨要發泄,沒有私心要實現的人,在事情的發展過程中反而會被壓制,感到失落。少數人只是由於性情偏激和好走極端而取得地位,其目的不過是為了使人覺得他們在集體中比他們作為個體更偉大、更重要。對此,有什麼說得過去的理由呢?這種人能將改革事業徹底又明智地進行下去嗎?此外,支持一套政治原則的政治社團可能引起支持另一套政治原則的相對立的社團。這樣,我們就可能陷於抵抗的一切危害和革命的一切騷動之中。
只有以發現政治真理為媒介,政治改革才能有效地實現。但是,如果不能遠遠地拋開暴力和激情,真理的研究永遠也不會有收穫。無論我們把這種現象說成是由於人類思想所固有的什麼天性或者影響它的意外情況,無疑真理並不是浮在表面上的。在幾乎一切情形下,是艱苦的研究促成了重要的發現。因此如果想要把我們自己和我們的鄰人從偏見的影響下解放出來,我們就必須除了論據之外不容許其它任何東西在討論中占統治地位。提供給公眾引起注意的著述和原則需要依靠它們自己的優點。沒有什麼贊助、沒有什麼推薦,或是什麼值得尊敬的人物的名單可以讓我們表示贊同,沒有強求可以讓我們加以重視或表示支持。然而,這些都是小事。當任何種類的出版物得到政治社團的贊助時,情況就糟糕得多了。人們需要閱讀這些出版物,不是為了看一看它們的內容是正確的還是錯誤的,而是為了從中學會怎樣認識它們所討論的那些問題。於是一個宗派就產生了,其基礎和曾經侵害人類的最壞的迷信一樣不合理。
如果我們要獲得真理,每個人就必須被教會獨立地研究和思考。如果有一百個人自發地投入其全部精力來解決一個特定的問題,成功的機會就會比僅僅十個人這樣做大一些。根據同樣的理由,如果這些人的智力活動是單獨進行的,他們的結論又得之於事物本身的道理而不受強迫或者共鳴的影響,成功的機率也會得到相應的增加。但是,在政治社團里,每個人的目標是使自己的信念與鄰人相同。我們學習一個派別的特有用語。我們不敢讓我們的思想在研究的原野上自由馳騁以免我們得出為我們的派別所嫌棄的主張。沒有促使我們研究的誘惑力。派別也許比其他任何情況更能使思想陷於呆滯不動的狀態。它把所有的認識都溶為一體,並從每個人身上抽掉唯一能夠使他有別於一架沒有思想的機器的多樣性,而非使每個人成為一個獨立的個體,象整體的利益所要求的那樣。認識到我們這個派別的信條之後,那些能夠使我們發現它的錯誤的能力就不再有用處了。在我們自己看來,我們已經到達了真理這卷書冊的最後一頁;而所有剩下的只是用某種手段使我們的觀點被採納以作為整個人類的正義標準。那些正義和真理不屈不撓的信仰者將堅持一種與此相反的行動方式。他將同人們自由來往;他將同各階級、各派別的人交往;他會害怕自己的交際圈僅僅限於任何一類人,以免他的思想會在不知不覺中發生歪曲,以免他會讓自己身陷一個狹小的天地之中,而無法在大自然所容許的自由而豐富多彩的仙境中漫遊。總之,從這些考慮看來,政治社團不但對真理的發展和傳播起不了促進作用,相反,只能阻礙它的積累,並極力使其作用違反自然規律,產生有害的影響。
還有一種情況需要提及,它能有力地證明這種立場。政治社團必然伴隨有長篇大論和雄辯。任何人數眾多的社會團體的大多數成員都會把這些長篇大論看作是自己學習的學校,以便成為其餘人類實用真理的寶庫。但是,長篇大論和雄辯只會導致激情的產生,而非知識。聽眾的記憶里充滿了華而不實的沒有實質性的東西,滿是形象化的比喻而不是論證。他永遠不會被容許保持充分的清醒去平穩地權衡事物的輕重。刪掉一切華麗而庸俗的修飾語就與雄辯的藝術不協調了。演講者不是用一種流暢而規律的論述來增進聽者的理解力,卻偏要對細節小心,偏要把一切內容以很快的速度灌進聽眾的耳朵里,並不時激起聽眾的激情以獲得一陣暴風雨般的掌聲。真理是無法在擠滿了聽眾的大廳里和嘈雜的爭辯中獲得的。當希望和恐懼,勝利和怨恨在不斷泛濫的時候,更為嚴肅的調查研究能力就被迫退避三舍。真理寓於深思。我們很少能夠在擺脫錯誤和錯覺上取得太大進展,除非在幽靜的隱避之中或兩人之間安靜的意見交流之中。
在每個具有眾多成員的社團里,總有一部分人是喜歡競爭和野心勃勃的。那些在會議中出頭露面的人物會渴望其支持者和擁護者的數量得到增加。這種渴望必然會產生一定程度的詭計。在為公眾考慮得很多時,通過這種傾向,他們也不可避免地使其為自己考慮得很多。在他們提出的這一主張中,在他們所討論的問題中,在他們對待這些問題上的立場中,他們必然會因為考慮到他們的派系最能接受什麼,什麼最受他們的聽眾歡迎而有所偏頗。對於特殊人物有一種偏愛是值得表揚的。我們應該尊敬有用的人才,擁護有價值的人才。但是,由於雙方的軟弱而不誠實地產生的偏愛則是不足取的。領袖首先放棄自己的獨立判斷而來珍惜並利用其追隨者的缺點,這種由理解上的相互屈從而產生的偏愛,會給公共福利帶來不利的影響。在這種情況下,真理不能有所收穫;相反它卻被遺忘了,而錯誤,作為更圓通的原則,就會顯得有利而被利用來達到宣揚錯誤的人的個人目的。
在微不足道的事情上反覆磋商爭論不休是人們集合到一起來處理事務所帶來的另一個特點。每個人都擁有並且也應該擁有自己看待和判斷事物的獨特方式。在這種場合下所做的事情是歪曲每個人的判斷力。這樣,儘管起初每個人的看法全然不同,但到了最後卻全然相似。以全體的名義來草擬建議、文件和聲明,怎麼辦?也許最初是委託給一個人,但後來卻按照許多人的想法來修正、改寫和變動,直到最後,那曾經或許是可以理解的東西就變成了最無法理解的天書。逗號可以被修正,小品詞也值得大家爭論。難道這是有理性的人做的工作嗎?每個人按照自己確定的語氣不受拘束地說出和寫出自己的想法;每個人在發泄自己觀點的狂熱時,並不擔心自己所使用的語言恰好就是別人選擇用來表達自己思想所使用的語言,難道這些做法是對這種簡單自然的情景的改進麼?
有一種欲望終日使參加政治社團的人的情緒煩亂,那就是要做一些事情,以免他們的社團落入到無關重要的地步。事物必須服從他們,而不是他們服從事物。他們並不滿足於當發生社會緊急情況,似乎要求他們的干預並向他們指出一種正當的行動方式時採取行動;他們偏要利用緊急情況來滿足自己的不安穩的性情。因此,他們總是隨時準備去擾亂科學的平靜和妨礙真理不受束縛、不知不覺的發展。他們以自己狂暴性格所引起的恐慌來威脅社會上其餘的人,使他們不敢大膽發表意見並把他們束縛在自己的偏見之下。——在這些情況下應該永遠記住:所有的聯合行動都帶有統治的性質,本書的意圖在於揭露政權的罪惡,主張把政權限制在儘可能狹小的範圍之內,因而本書的一切論點都同樣是反對政治社團的。政治社團還有一種自己所特有的劣勢,因為他們沒有任何藉口說自己受到社會大眾的委託,很明顯地,它們是在侵犯公眾的權利。
關於政治社團的缺點,最後一點需要被列舉出來的是其造成紛亂和騷動的傾向。沒有什麼能比這种放縱更臭名昭著了,靠著它,群聚歡宴就容易墮落成為酗酒鬧事。當意見的共鳴從一個人傳到另一個人,特別在那些感情不大習慣於受理智約束的人當中,所決定採取的那種行動往往是所有的人在單獨思考的時候一定會否定的。沒有什麼比暴徒的勝利更為野蠻、殘忍和無情。需要被記住的是,這種政治社團的成員不斷地培養一種特別敵視政治正義,憎惡個人的情緒,不是一種對平等的慈愛,而是一種對他們的壓迫者痛苦的、個人的憎惡。
雖然政治社團,從這個詞被普遍接受的意義上來說,應該被認為是一種具有非常危險的性質的工具,提供了可以毫無保留地交換意見的條件,尤其是對於那些已經醒悟過來追求真理的人們,但毫無疑問卻是有利的。現在,世界上存在隔膜,將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拉遠。在實際交往中,有一套人們總會使用的權術,任何人都不告訴其鄰人自己是如何評價自己的成就和品質,應該如何使用和提高這些成就和品質。有一種與人共處的策略,其目的在於避開人們的好奇,維持談話的進行而不流露出自己的感情或表達自己的意見。正義的擁護者,最衷心希望實現的目標就是消滅這種表里不一。對自己同類懷有善意的人,在每次社交來往中,會使自己慣於去考慮如何使情況得到最有益的改善。在他渴望喚起人們注意的那些話題中,政治問題會占主要部分。
由於書籍自身的性質,它們只能起到有限的作用;然而,由於它們可以流傳百世,它們的系統論述和容易得到,所以它們有資格處於最重要的地位。幾乎完全不讀書的那些人的數量是非常大的。對那些讀書的人來說,書籍具有一種本質的沉沉死氣。我們帶著悶悶不樂的心情去評論一個「傲慢的革新者」的論據,不願意敞開我們的心胸來接受這些論據的力量。我們艱難地鼓起勇氣踏上那杳無人跡的小徑,去懷疑那被普遍所接受的原則。但談話卻使我們習慣於傾聽多種觀點,迫使我們鍛鍊自己的耐性和注意力,讓我們的考察更加地自由和充滿彈性。如果一個有思想的人能回顧一下自己智力發展的過程,他就會發現自己從口頭指示的激勵和意外中收穫了無價之寶;而如果他回顧一下文學史,就會察覺到思想銳敏、能力卓越的人通常都是成群地生活在一個時代。
因而斷定,要促使人類獲得最大利益,主要依賴於自由的社會交往。讓我們設想有這樣一群人,他們用讀書和沉思來充實了自己的頭腦,習慣於在坦率和沒有任何保留的談話中比較彼此的觀念,提出彼此的疑問,研究彼此共有的難題,並養成一種發表觀點時具有明了而活潑風格的習慣。讓我們假定他們的交往沒有局限在彼此的世界裡,而是想要廣泛地傳播自己所熟悉的真理。讓我們假定他們的例證不僅立場公正,態度明確,而且具有性情謙和及精神包容的特點。然後我們就可以知道知識如何可以不斷地發展壯大並在其傳播手段中不帶有任何危險。他們的聽眾會受到鼓動而把自己的所得傳授給另外一些聽眾,教育的範圍就會不斷地擴大。理智將得到傳播,而非盲目和毫無思想的共鳴。
討論或許從來都不會像兩個人之間的談話那樣具有活力和效用。它可以在友好的圈子裡有效地進行。它們人數稀少難道就意味著這種討論的稀有嗎?遠遠不是這樣的。用一個適當的例證向人類證明,不受政治敵意和激動影響的政治考察的優勢在哪裡,那種前景的美好很快就會使考察感染周遭的事物。每個人都會和同他的鄰人談心。每個人都渴望講述,渴望傾聽全人類利益所要求他們要懂得的東西。步入真理殿堂的障礙都將被清除。過去難以攀登的崎嶇陡峭的科學高峰將被夷平。知識將被更為廣泛地接受。智慧會成為人類流傳下來的寶貴傳統,它會接納每一個人,而漫不經心和不加珍惜的人例外。真理,首先是政治真理,是不難獲得的,除非由於其宣揚者十分傲慢。它過去的發展是緩慢和沉悶的,因為有關它的研究被委託給了博士們和民法專家們。它對於人類的實踐沒有產生多大影響,因為它並沒有被允許坦率而直接地訴諸人類的智力。清除這些障礙,使它成為公共所有物,讓其每天都得到運用,我們就有理由保證自己可以獲得無法估計的價值。
但這些結果只是獨立自主和公正不倚的討論的產物。如果一旦這種具有研究精神的人的毫無野心且公正坦白的考察被嘈雜集會的無底深淵所吞沒,發展的機會就隨之而湮滅了。那些對於智力的銳敏有巨大貢獻的可喜的各種各樣的觀點也隨之而消失了。於是就產生了意見上虛偽的一致性,沒有人是出於信服而支持這種看法的,但所有的人卻為之捲入一個無法抵抗的潮流。真理拒絕與受別人支配的人群為伍。
這個問題有著和前面關於革命的問題同樣的限定。雖然從我們所說過的來看,可以充分表明政治社團幾乎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是人們想要的,但有一些考慮有時卻能引導我們以溫和而寬容的心去評判它。有一種方式,依照它就可以最大限度地促進人類利益的謀取,而且這種方式應該一直被採用。但人總是不完美的。當見解在悄然無息地向前發展時,急躁和熱情可能會被指望稍微超過它的發展。政治社團作為一種本質上有誤的手段,明智的人會竭盡全力去阻止和拖延它的發展。但是,當危機到來時,他不會受平等的擁護者們不尋常的態度的影響去保持中立,而會在情況性質允許的條件下,竭力促進見解的影響。甚至可能發生的是:在動亂發生的時刻和普遍無政府狀態的恐怖中,一切具有政治社團性質的事物可能與大眾安全有著必然的聯繫。但是,即使承認這一點,也不需要預先準備好。這種準備可能會損耗掉其權宜性。當一個真正對公眾自由有利的決定性時刻到來時,我們有理由相信會有德才兼備的人在時機的推動下,起而響應一般政治的,他們有足夠的能力來應付他們不得不遭遇的情形。這種人成長的土壤,更多的是研究和教育,而不是行動。
此外,政治社團可以為自己提出來兩個目標,即全面改革和補救某些緊迫而短暫的危害。這些目標有權享受到不同的待遇。第一個目標的確應該以一種從容不迫的步調來推進並儘可能在安靜的環境中加以實現。第二個目標似乎有些需要更多的行動。主要依靠自己的能力是真理的特性,它是靠信念的力量來抵抗入侵而非用武力。然而,被壓迫的個人似乎特別有資格得到我們的援助;群眾的合作能最好地提供這種幫助。當一個人被當權派的全部力量非法攻擊時,他應該受到人們的支持和保護,這些提供援助的人決心在不妨害和平和秩序的情況下抵抗這種壓迫性的非正義,並防止全體人民的權利由於這一個人受害而遭到損害,這看來是合理的。然而,很可能每個政治社團都會墮落並成為弊害的集中地,如果它們被容許長期存在,或者它們的存在超過了必需的時間,在必需的這段時間裡,它們有理由成立的那唯一且暫時的目的可以得到實現。
在處理這一問題時,似乎無需補充以下內容:從事這裡所責難的事務的個人通常是由最良好的意圖所激發,為最開明的見解所激勵。如果他們所從事的工作被發現具有危險的傾向,由於他們未曾預見到的後果而對他們進行不分皂白的責難,那當然是極其不公平的。但是,根據他們觀點的純潔性和原則的健全性,可以期望他們能夠嚴肅地考慮自己要使用的手段。如果只是考慮其意圖,那些人類福利最真誠的朋友,卻由於他們不明智的行為而成為人類福利最實際的敵人,那就非常令人遺憾了。
[1]參見第一篇第五章。
[2]參見第一篇第六章;第二篇第八章。
[3]參見第一篇第五章;第三篇第七章;第四篇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