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幾天以後彬格萊先生又來做客了，這一次是他自己一個人。他的朋友那天早晨已動身去倫敦了，要走十天的時間。彬格萊與班納特先生家的人很有興致地聊了一個多鐘頭。班納特夫人留他跟他們一起用飯，他說了許多道歉的話，因為他在別處已先有了約會。

  「等你下次再來時，」班納特夫人說，「我希望我們將有幸能請你吃飯。」

  「明天你能來嗎？」

  好在他明天沒有任何的約會，於是她的這一邀請便被爽快地接受下來。

  第二天一大早彬格萊就到了。太太小姐們都還沒打扮好呢。班納特夫人穿著晨衣，頭髮還沒有來得及梳好，便跑進女兒房間裡喊，「吉英快點兒弄好下樓去。他來了——彬格萊先生來了——這是真的。趕緊點兒。喂，莎雷，到班納特小姐這邊來，幫她穿一下衣服。這個時候，麗萃的頭髮你就甭去管了。」

  「我們馬上就下去，」吉英說，「不過我敢說吉蒂比我們兩個都快，因為她在半個鐘頭前就上了樓。」

  

  「噢！你提吉蒂幹嗎？這關她的什麼事？趕快！趕快！你的腰帶放在哪兒啦，親愛的？」

  然而，在母親走了以後，吉英沒有妹妹們陪著，卻怎麼也不願意一個人下樓。

  到了傍晚時分，眼見得母親想叫他們兩個能再單獨待上一會兒的心思又活了起來。喝過茶以後班納特先生像往常一樣到了書房，瑪麗上樓去彈琴了。五個障礙就這樣去掉了兩個。班納特夫人坐在那兒朝著伊莉莎白和凱薩琳使了好一陣子的眼色，可沒有得到她們兩個的響應。伊莉莎白裝著沒有看見，而在吉蒂最後終於對母親的這種行為有所覺察時，卻不解其意地天真地追問：「媽，你怎麼啦？你剛才老對我眨巴眼睛幹什麼？你想讓我做什麼呀？」

  「沒事，沒事，孩子。我沒有朝你眨眼睛。」就這樣子他們又坐了五分鐘的光景，可是班納特太太實在不忍心讓這樣一個大好的機會錯過，於是她突然站了起來對吉蒂說：

  「來，寶貝，跟媽媽走，我想跟你說件事。」說著領著吉蒂走了出去。吉英立刻向伊莉莎白望了一眼，示意求她不要離開，因為她對母親的這一做法已經感到有點兒不好意思了。可是沒過幾分鐘，班納特夫人拉開了一半門，喊道：

  「麗萃，親愛的，媽媽有話要跟你說。」

  伊莉莎白不得不走了出去。

  「我們還是不要打攪他們兩個人，」在她一走進穿堂的時候，母親說，「吉蒂和我要上樓到我的梳妝間裡去坐了。」

  伊莉莎白沒有和母親爭辯，在穿堂里靜靜地待著，看到母親和吉蒂上了樓以後，又轉回到客廳里。

  班納特夫人那一天的計劃並沒有奏效。彬格萊渾身上下都是可愛之處，卻沒有表明他對她女兒的愛意。他的隨和與快樂風趣為他們家的晚上增添了格外的歡樂，他能很好地忍耐這位母親的不合時宜的過分殷勤，聽著她母親講的許多蠢話而能耐住性子，不表示出厭煩，這使吉英尤為感激。

  幾乎不用主人家邀請，他便留下來吃了晚飯。在彬格萊臨走以前，主要是經他自己和班納特夫人撮合，約定好了翌日清晨他與她的丈夫一同去打獵。

  從這一天以後，吉英再也不提坦然處之的話了。姐妹倆之間也沒再談起彬格萊。只不過伊莉莎白在晚上睡覺的時候，心裡高興地想著只要達西先生不在這幾天趕回來，這件事很快就能成功了。可是她又認真地轉念一想，覺得事情之所以這樣發展一定是事先有了達西先生的參與。

  彬格萊準時前來赴約。他和班納特先生像是事先說好的那樣，一起消磨了一個上午。班納特先生待他友好熱情，實在出乎彬格萊的預料。在彬格萊身上找不到那種傲慢跋扈或愚蠢的地方，讓班納特先生去嘲笑，也不會叫他厭惡得不願意開口，他健談，而又少了他平時的那種怪癖，以前彬格萊還從不曾見過班納特先生這樣。不用說，彬格萊和他一塊兒回來吃了午飯，下午的時候，班納特夫人想法把別人支開，留下了他和她的女兒兩個人在一塊。伊莉莎白因為有封信要寫，喝過茶以後就到房間去了，再則她看到別人都躲開去打牌，她也不願意再和母親的安排作對。

  但是當伊莉莎白寫完了信回到客廳里的時候，她不勝驚訝地看到母親的做法在起作用了。她拉開門的當兒，瞥見姐姐和彬格萊緊挨著站在壁爐前，好像正沉浸在一場熱烈的談話中間。假使這還不能引起她的懷疑，在他倆急忙地轉過頭相互站離開來時臉上流露出的表情，也把一切都告訴她了。他們兩個都顯得很尷尬。可伊莉莎白覺得她自己的情形也許更糟。那兩個人誰也沒有吭聲。伊莉莎白正待走開時，彬格萊（他和吉英剛才都已坐下了）突然立起身子，跟吉英悄悄地說了幾句，跑出屋子去了。

  只要這貼心的話兒能帶來快樂，吉英從來也不會向伊莉莎白保守秘密的，她即刻上前去抱住了妹妹，無比快樂地說，她現在已經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這幸福我得到的太多啦！」吉英接著說，「實在是太多了。我不配享有這麼多的幸福。噢！為什麼不是所有的人都像我這麼幸福呢？」

  伊莉莎白連連地向姐姐道賀。那種真摯、熱烈和喜悅的心情是語言所難以表達的。她的每一句祝賀，都叫吉英覺得是一份新的快樂。可是此時此刻的吉英不願意只讓她們兩個分享這幸福，或者說她要把還沒說完的話兒留著跟別的人去傾吐。

  「我必須馬上到媽媽那兒去，」吉英大聲說，「我無論如何也不願意讓她那份愛心還懸在半空中，我要親自去告訴她，而不願意讓她從別人那兒聽到。噢！麗萃，想像一下我要說的話兒將會給我們的家人帶來多少的歡樂呀！我如何能消受得了這樣的幸福！」

  說著她便跑到母親那裡去了，只見母親已經有意識地早散了牌局，在樓上和吉蒂坐著說話。

  伊莉莎白這時留下來獨自一人，微微地笑著，思忖著。沒想到幾個月來一直困擾和焦慮著她的家人的這件大事，竟然一下子便順利地得到了解決。

  伊莉莎白自言自語道：「這也宣布了他的朋友處心積慮地進行阻撓的完結！宣布了他妹妹百般欺瞞從中作梗的完結！這是最幸福、最圓滿、最合理的結局。」

  幾分鐘以後，彬格萊已經徵得了她們的父親的同意，回到了伊莉莎白這裡。

  「你姐姐哪兒去了？」他一打開門便急切地問。

  「上樓找我母親了，我敢說，她馬上就會下樓來的。」

  彬格萊關上門到了她跟前，得到了她這個做妹妹的良好親切的祝願，伊莉莎白真心誠意地說，她為他和姐姐的姻緣感到欣喜。兩人親切地握了握手，她聽著他對他的幸福的傾訴，聽著他對吉英的讚美，直到姐姐下樓來。儘管這些話是出於一個熱戀著的情人之口，伊莉莎白卻真誠地相信，他那對幸福的期盼是有把握的，因為他們彼此非常了解，吉英的性情又是那麼的溫柔善良，她和彬格萊之間的感情和情趣又是那麼相合。

  對他們全家人來說，這都是一個不同尋常的歡欣的夜晚，吉英內心的喜悅把她的面龐映襯得更加嬌艷，更加美麗。吉蒂哧哧地笑著，希望她的機會不久也會到來。班納特夫人喜形於色，什麼熱烈的話語也表達不夠她對這門親事的贊同，雖然有半個鐘頭的時間她和彬格萊談的都是這件事。班納特先生吃晚飯時的談吐和舉止，都表明他心裡是如何的高興了。

  不過，在他們的客人還沒走之前，他嘴裡卻沒有對這件事提到過一個字，待客人一走，他便朝女兒轉過身來說：

  「吉英，爸爸祝福你。你將會成為一個非常幸福的姑娘！」

  吉英立即走向前去，親吻了父親，感謝了他的這番好意。

  「你是一個好姑娘，」父親說，「我為你將有這麼一個幸福的歸宿而感到高興。我完全相信你們倆會過得十分美滿的。你們的性情很相似。你們兩個都那麼願意順從，結果會弄得樣樣事情都拿不定主意；你們又都那麼隨和，每個僕人都會欺騙你們；又都那麼大方，所以每每會入不敷出的。」

  「但願不是這樣。要在料理錢財上粗心馬虎，我是不會原諒我自己的。」吉英說。

  「入不敷出！我的親愛的老頭子，」他的妻子喊道，「你這是說到哪裡去了？哦，他一年有四五千英鎊的收入，很可能比這還要多。」末了，她又對吉英說，「噢！我親愛的女兒啊，我真是太高興啦！我想我今天晚上是肯定睡不著了。我早就知道事情會是這樣的。我總是說，到最後會是這樣的。我相信你這樣的美貌是不會白白地沒有用場的！我記得，去年他剛剛來到哈福德郡時，我第一眼看到他便覺得你們倆將可能會到一塊兒的。啊！我這輩子再也沒有見到過比他更漂亮的男人。」

  威科漢姆、麗迪雅，這時候都被她忘到了九霄雲外。吉英成了她最心愛的女兒，別人她都不放在心上了。妹妹們很快都擁到吉英身邊，要她答應將來盡她的可能給她們以種種的優待。

  瑪麗請求能使用尼塞費爾德的圖書館，吉蒂懇求姐姐在每個冬天的時候能舉辦幾個舞會。

  彬格萊從這以後自然成了浪博恩府上的常客。幾乎每天是早飯前來，留到吃過晚飯後走，除非是有的時候，有些不知趣的鄰居還沒有能夠完全死心，邀他去家中吃飯，出於禮貌他不得不去應酬一下。

  伊莉莎白現在幾乎很少有時間能和姐姐交交心，因為彬格萊先生在的時候，吉英便對誰也顧不上理會了。不過她發現，在這對情人有時候不得不分開一會兒的那些時間裡，她自己倒對他們兩個人還都有用。在吉英不在的當兒，彬格萊總是找伊莉莎白，很有興味地和她談她的姐姐。彬格萊走了以後，吉英也總是跟她談起彬格萊。

  「彬格萊告訴我說，」有一天晚上她對伊莉莎白講，「他一點兒也不知道我去年春天住在城裡的消息，聽了這話我心裡真高興！我可從來不曾想到過這一點。」

  「我也不曾想到，」伊莉莎白回答說，「那麼他對此是如何解釋的呢？」

  「他說那一定是他妹妹乾的。對我和他的相愛，他的姐妹們肯定是不滿意的，就這一條而言，我絲毫也不感到有什麼奇怪，因為他本可以找到一個各方面都更為理想的意中人。不過我相信，當她們看到她們的兄弟跟我一起很幸福時，她們慢慢地會轉變態度的。我們之間又會和好起來，儘管再像從前那般親密無間是絕不可能了。」

  「我這還是第一次聽到你講不寬宥的話兒。我的好姐姐！看到你得再次面對彬格萊小姐的假仁假義，我便感到難過。」

  「你能相信嗎，麗萃？去年十一月份在彬格萊到城裡時，他心裡還是真正愛著我的，就是幾句我這方面感情不熱烈的勸說，竟然使他當時沒有再回到鄉下來。」

  「在這裡面也確實有些他的不是，不過這都是由於他太謙卑的緣故。」

  這話又自然引起吉英對彬格萊的讚美，說他謙虛，雖然有那麼多好的品質，卻並不自以為是。

  伊莉莎白很高興地發現，彬格萊並沒有透露出他朋友對這件事的干涉。因為她知道雖然吉英是那種最善良最寬厚的心腸，在這種事情上她很難不對達西產生出偏見來。

  「我無疑是世界上最幸運的人啦！」吉英大聲地說，「噢！麗萃，為什麼是我受到這樣的寵幸，成了全家最為幸福的人呢！要是我能夠看到你這樣幸福，要是另有一個這樣好的男人也愛上了你，那該有多好啊！」

  「即便你給我找到幾十個這樣的男人，我也絕不會像你那麼幸福的。除非是我也有了你那樣的性情，那樣的善良，否則的話，我永遠不會有你那樣的幸福。不，不，還是讓我自己來做吧。或許，假如運氣好的話，我會碰上另一個科林斯先生的。」

  浪博恩家的好消息不可能對外人瞞得太久。班納特夫人得到允許，悄悄地將它告訴了菲利甫太太，菲利甫太太可無須經過誰的允許，就把這消息傳遍了麥里屯的街坊四鄰。

  班納特府上很快地就被左鄰右舍們稱頌為是天下最有福氣的一家人了，儘管在幾個星期以前，大家還以為他們一家是倒盡了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