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一章
2024-10-04 16:30:18
作者: (英)簡·奧斯汀 著;王晉華 譯
當他們一行三人乘車快要抵達那裡的時候,首先是彭伯利的林木映入他們的眼帘,此時,伊莉莎白的心情不免有些忐忑起來。等到走進了莊園,她的精神便更加不定了。
莊園很大,其地勢高低錯落有致。他們從一個最低的地方走了進去,在一片頗為遼闊美麗的樹林裡坐車行進了一陣子。
伊莉莎白滿腹的心事,很少說話,可是在看到這每一處、每一地的美景時她還是不住地打心眼裡讚嘆。他們沿著上坡路慢慢走了半里路的光景,隨後來到了一片高地上,林子在這裡戛然而止,他們看到彭伯利的巨宅就坐落在對面的山坡上,有一條相當陡峭的路彎彎曲曲地通到那裡。這是一幢很大很漂亮的石頭建築,聳立在高壟上,房子後面襯著連綿起伏、樹木繁茂的山岡。房前一條頗具天然情趣的小溪正在涌動著匯入河流,毫無人工斧鑿的痕跡。河堰上的點綴既不呆板,也不造作。伊莉莎白高興起來,她從來沒有看到過一個比這裡更富於自然情趣的地方,也沒有見過哪一處的自然之美能夠像這兒一樣沒有受到人為趣味的損害。大家都是熱烈地讚不絕口,伊莉莎白突然覺得,能做彭伯利家的主婦也蠻不賴呢!
他們下了山坡,過了一座橋,到了房子的門口。在欣賞著屋前景致的同時,伊莉莎白怕遇見房主人的擔心又回來了。她怕旅館裡的那個侍女的消息不準確。他們請求進去看看,家僕們立刻把他們引進了客廳。在他們等女管家到來的時候,伊莉莎白一邊私下裡不禁感到詫異,她怎麼竟然會來到達西先生的家裡。
女管家來了,她是一位端莊富態的老婦人,不像伊莉莎白想像的那麼光彩照人,可卻比她想像中的更加周到禮貌。他們隨她一起進了餐廳。這是一間寬敞舒適的屋子,布置得也很精美,在大致觀看了一下這間屋子以後,伊莉莎白便走到一個窗戶旁邊去欣賞這裡的外景。他們剛才路過的那座布滿林木的山岡,從遠處望去顯得更加陡峭,構成一個美麗的景觀。處處都收拾得很得當。她眺目遠望著這整個兒的景致,只見一彎河道,兩岸上青樹蔥蘢,山谷蜿蜒曲折一直伸向遠處,真讓她看得心曠神怡。當他們再走到別的房間的時候,憑窗眺望,景色總會有所不同。不過從每一個窗戶望出去,都有秀色可飽眼福。這些房間都高大美觀,家具陳設與主人的身份相稱,很是上乘,不過,它們卻既不俗麗又不過分奢華,比起羅新斯的陳設來,具有真正的典雅之美,伊莉莎白看了不免佩服起主人的情趣。
「就是這個地方,」伊莉莎白心裡想,「我差點兒做了它的主婦!要不然的話,對這些屋子我現在早已是很熟悉的了!那樣我就不是作為一個陌生人來參觀景致,而是作為主人來享用這一切,把舅舅、舅母當作貴賓來歡迎款待。但是不行,」她突然想起來,「這是永遠不可能的,我舅舅、舅母到那時候就見不著我了,達西絕不會允許我邀他們到這裡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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虧得她突然想到了這一點——免去了她為拒絕這門親事而可能會有的遺憾之情。
她真想問一問這位女管家,她的主人是不是真的不在家,可是她鼓不起這個勇氣。最後,是她舅舅問了一句,只聽見雷諾爾德夫人回答說他不在家,並說:「可是他明天就會回來了,而且有許多的朋友也要來。」伊莉莎白聽到這話一陣心跳,趕緊轉過了身子。同時她又感到慶幸,虧得他們沒有再晚一天來這裡!
伊莉莎白的舅媽叫她去看一幅畫像。她走上前去,看見那是威科漢姆的肖像,和另外的幾張小型的畫像一起掛在壁爐架的上方。舅媽笑著問她喜歡不喜歡這幅畫像。女管家走上前來,告訴她們說畫像上的這位年輕人是老主人的帳房先生的兒子,是由老主人一手把他撫養大的。「他現在到了部隊裡,」她接著說,「不過,我覺得他已經變得很放蕩了。」
嘉丁納夫人微笑著看了她的外甥女兒一眼,可是伊莉莎白卻實在是笑不出來。
「這一幅,」雷諾爾德夫人指著畫像說,「是我家小主人的畫像。跟那一張差不多是同一時期畫的,大約有八年了。」
「對你家主人的堂堂儀表我早有耳聞,」嘉丁納夫人看著畫像說,「這是一張很英俊的臉。不過,伊莉莎白,你能告訴我這張畫像像不像他呢?」
雷諾爾德夫人聽到伊莉莎白跟她主人認識,便好像顯得對她越發尊重了,「這位小姐原來認識達西先生。」
伊莉莎白不覺紅了臉,說:「不太熟。」
「你覺得他長得漂亮嗎,小姐?」
「是的,很漂亮。」
「我敢說,我沒有見過比他更好看的年輕人啦。在樓上的陳列室里還有一張比這個更大更精緻的畫像。這間屋子是老主人生前喜歡待的一個地方,這些畫像還是那個時候留下來的。他喜歡這些小幅畫像。」
從這話里,伊莉莎白聽出了威科漢姆先生的畫像也一起掛在這兒的原因。
雷諾爾德夫人接著請他們看一幅達西小姐的畫像,這是她在八歲時叫人畫的。
「達西小姐也像她哥哥那樣長得漂亮嗎?」嘉丁納先生問。「噢!是的——是我所見過的最漂亮、最有才情的姑娘!她整天彈琴唱歌。在隔壁的房間裡有一架剛剛為她買回來的鋼琴——我主人給她的禮物。她明天就跟著她哥哥一起回來了。」
嘉丁納先生的舉止隨和怡人,雷諾爾德夫人很願意回答他的問話。再則她本人抑或是出於自豪或是出於深厚的感情,也非常樂意談到他們兄妹兩人。
「你的主人一年中間多半是待在彭伯利嗎?」
「沒有我所希望的那麼長,先生。不過我敢說,他每年都有一半的時間是待在這裡的。達西小姐總是在這兒度過夏天的。」
伊莉莎白心裡想:「除了她到拉姆斯去消夏的時間。」
「如果你的主人結了婚,你就能更多地看到他啦。」
「是的,先生。可是我不知道這一天什麼時候才會到來。我不知道有哪一位姑娘好得能夠足以配得上他。」
嘉丁納夫人聽了,笑了笑,伊莉莎白忍不住說:「你能這樣想,足見你對他有多麼讚賞了。」
「我說的只是實情而已,每一個了解他的人都會這樣講的,」女管家回答說。伊莉莎白覺得這話講得未免有些過分。女管家又說道「我一輩子沒聽他說過一句重話,從他四歲起,我就跟他在一起了。」伊莉莎白聽得更是驚訝了。
這番誇獎,比起其他的那些褒揚之詞來,更是和伊莉莎白的看法完全地背道而馳。他脾氣不好,這是她一貫認為的。現在她的強烈的好奇心被勾了起來,她很想再多地聽到一些,所以當她舅舅說了下面這番話時,她心裡很是感激。
「能夠擔當得起這樣誇讚的人,實在是太少了。你真是好運氣,有這樣的一位主人。」
「是的,先生,我也深知這一點。就是我走遍天下,也不會碰上一個更好的主人啦。我常說,那些在孩子時候就是心地善良的人,長大了也一定是善心腸的。達西先生從小就是那種脾氣最好、氣度最大的孩子。」
伊莉莎白幾乎是瞪大了眼睛望著她。「這可能是達西先生嗎?」她私下想。
「他的父親是一個德高望重的人。」嘉丁納夫人說。
「是的,夫人,他的確是個大好人。他的兒子也正像他一樣——對窮人體恤關照。」
伊莉莎白傾聽著,詫異著,進而又疑慮著,渴望再多聽到一些。雷諾爾德夫人說的其他方面的內容都引不起她的興趣。她談到畫像、房間的規格、家具的價錢,伊莉莎白都聽不進去。嘉丁納先生對女管家這樣盛讚和偏愛她家的主人,覺得很有趣,不久便又談到了這個話題上。雷諾爾德夫人一面起勁地談著達西的許多優點,一面領著他們走上一大節樓梯。
「他是一位最好的莊主,也是一個最好的主人,」她說,「完全不像現在那些放蕩的年輕人們,除了自己誰也不顧。沒有一個佃戶或傭人,不對他交口稱讚的。有些人說他驕傲。可是我敢說我從來沒見過他身上有這種東西。照我看,這只是因為他不像別的年輕人那樣愛誇誇其談罷了。」
「這樣一說,這倒成為他的另一個優點了!」伊莉莎白心裡想。
「這番對達西的誇讚,」她舅母一邊走,一邊輕輕地說,「可與他對我們那位可憐的朋友的行為有所不符。」
「也許是我們受了蒙蔽。」
「這是不可能的,我們的朋友不像是那種人。」
他們走到樓上那個寬敞的過堂後,便被帶進了一間非常漂亮的起居間,它比樓下的房間還要精美怡人,據說那是剛剛收恰好要給達西小姐用的,去年她在彭伯利的時候就看中了這間屋子。
「他真是個好兄長,」伊莉莎白一邊說著,一邊向屋裡的一個窗戶跟前走去。
雷諾爾德夫人說等達西小姐進到這間屋子時一定會感到驚喜的。「他一向都是這樣,」她補充說,「只要是能叫他妹妹高興的事,他總是馬上去辦的,世界上沒有什麼事情是他不願意為他妹妹做的。」
再剩下要看的便只有畫室和兩三間主要的臥室了。畫室里陳列著許多優美的油畫。可是伊莉莎白一點兒也不懂藝術。只覺得這些畫和樓下的沒有什麼兩樣,於是她寧願掉過頭去看達西小姐用粉筆畫的幾張畫,因為這些畫的題材倒更容易懂,也更叫她覺得有趣。
畫室里也有許多他們家族成員的畫像,可是這對一個陌生人來說實在不可能產生什麼興趣。伊莉莎白在這其中尋找著她唯一熟悉的那張面孔。最後她終於看到了有張畫像非常酷似達西先生本人,只見他臉上的笑容,正像是他看她時所流露出的那種笑容。她佇立在這張畫像前仔細地端詳了好幾分鐘,在他們臨離開畫室前她又折回來看了一眼。雷諾爾德夫人告訴他們說,少爺的這張像還是他父親在世時畫的。
一剎那間,在伊莉莎白的心裡不禁滋生了一種對畫上這個人兒的親切之感。這種感情是在他們以前的相識中從來沒有過的。雷諾爾德夫人對他的讚揚不可小視。什麼樣的稱頌會比一個明達事理的下人的稱頌更加可貴的呢?作為一個兄長,一個莊園主,一個主人,伊莉莎白想:有多少人的幸福掌握在他的手中!他手中的權力能使多少人快樂,又能使多少人痛苦!他可以行多少的善,也可以作多少的惡呢!女管家提到的件件事情,都足以說明他品格的優秀。她站在這個人的畫像前,望著他那雙凝視著她的眼睛,從心底里對他的鐘情於她,不由得產生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感激之情。她回味著他那熾烈的感情,便寬宥了他在表達他的這份情時所表現出的無禮。
當所有能看的房子都參觀完了以後,他們又走下樓來,告別了女管家,由候在大廳門口的園丁帶他們出去。
他們穿過草地走向河邊,伊莉莎白這時又掉過頭來眺望,舅舅、舅媽也停了下來,哪知道就在她舅舅正推測著這房子的建築年代的時候,忽然房主人從一條通向馬廄的路上走過來。
達西和伊莉莎白之間相隔不過二十碼,他的出現又這麼突然,不可能有躲避的時間。他們兩個的目光立刻相遇了,兩人的臉頰頓時都漲得通紅。達西先生吃驚不小,有片刻的工夫似乎竟然愣在了那兒。不過他很快定下心來,朝他們走了過去,和伊莉莎白搭了話,語氣之間即便不能說是十分鎮定,至少表現得非常有禮。
伊莉莎白一看見達西便不由自主地往回走,只是見人家走了過來,才停住了腳步,無比尷尬地接受了他的問候。至於舅舅和舅媽兩人,如果說與達西先生的初次見面,或是達西與他們剛剛看過的畫像上的相似,還不足以叫他們敢肯定面前的這一位就是達西先生的話,他們從園丁見到主人時的驚訝表情上也可以立刻斷定了。在他和他們的外甥女說話的時候,舅舅、舅媽稍微站開了一點兒。伊莉莎白驚慌得連眼睛也不敢抬起來看達西,對人家客客氣氣地問候她家人的話她也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些什麼。為上一次他們分手以後他在態度上的變化感到吃驚,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叫她更加局促不安。她滿腦子想著的都是她自己闖到這兒來被人家看到的這種不體面,他們倆在一起的這一會兒竟成了她生平最難熬的幾分鐘。達西先生的情況也好不了多少。在他說話的時候,他的語調里也少了他平日裡的鎮定。他把她是多會兒離開浪博恩的和她在德比郡已待了多長時間的問題,來來回回地問了又問,而且問得那麼急促,這都顯然說明他是怎樣的心慌意亂了。
最後,他好像已經無話可說,在一聲不吭地站了一會兒後,他定了定神突然離去了。
舅舅、舅母這才走上前來,誇讚達西先生真是儀表堂堂。可是伊莉莎白什麼也沒有聽見,完全沉浸在她自己的心事裡,跟在他們後面默默地走著。她現在感到的,除了羞恥便是懊惱。她這次上這裡來,真是她自己所做的最不幸最失策的事情了!這會叫人家覺得有多麼奇怪啊!以他這樣一個驕傲的人,他會如何地瞧不起她的這一行為呢!這似乎是她有意要把自己送到人家門上來的!啊!為什麼她要來!或者說,他為什麼竟要早一天回來呢?如果他們再早走上十分鐘,達西先生就不會看見他們了,他顯然是剛剛回來,剛剛跳下了馬背或是剛剛下了馬車。想到這次倒霉的會見,她的臉真是紅了一次又一次。他的舉止轉變得如此明顯,這能意味著什麼呢?他竟然還會跟她說話,這是多麼奇怪!而且是這樣彬彬有禮地詢問她家人的情況!這次碰巧相遇,她怎麼也不會料到他的態度會這麼誠懇,談吐這麼儒雅,與上次在羅新斯莊園當他將信遞到她手中時的態度相比,真是有天壤之別!對此她不知該如何作想,也不知該如何解釋。
他們現在走到了一條挨著河邊的風光秀麗的小徑上,這裡的地面逐漸地低了下去,再前面便是一片青蔥的樹林了。有好一陣子伊莉莎白對這裡的景色竟毫無知覺。儘管她也隨口答應著她舅舅和舅母的一再招呼,也似乎把眼睛轉向了他們指給她看的那些景物,可是她卻好像什麼也沒有看到。她的思想全部集中在了彭伯利住宅中的這位主人達西先生的身上。她渴望知道此時此刻他在想什麼,他如何看她,在發生了這麼多的事情之後,他是否仍然愛著她。或許他能禮貌待她,只是因為他心裡已經完全平靜了。可是從他的聲音里卻能聽出明顯的忐忑和不安。她不知道,他見了她是感到痛苦還是感到高興,不過可以肯定的是,他見到她時並不那麼鎮靜。
直到後來舅舅、舅媽提到她為何心不在焉時,這才驚醒了她。她覺得她有必要保持她的常態,以免引起懷疑。
他們走進了林子,暫時離開了河道,踏上了較高的地勢。從樹林的空隙間望出去,可以看到山谷中各處的迷人景色,對面山坡上整片整片的樹林和時而映入眼帘的河流。嘉丁納先生說他希望能把整個園子走個遍,可又擔心走不過來。園丁帶著得意的笑容告訴他們說,這方圓有十多里呢,所以也只好作罷。他們沿著經常走的路徑轉悠了一會兒後,便又回到一片靠近河流的低地上,這是河道最窄的一處。他們從一座簡陋的小橋上過了河,只見這小橋和周圍的景色很是和諧。這一處的景觀是最少經過整飭的。山谷到了這裡也變成了一條小夾道,只能容納下這條溪流和一條灌木夾道的崎嶇小徑。伊莉莎白很想循著這條小路去探幽獵勝。可是一過了橋,眼見離得住宅越來越遠,不擅長行遠路的嘉丁納夫人就走不動了,只想著趕快能回到他們的車子那兒。她的外甥女也只好依從她,於是他們便在河對岸抄著最近的一條路朝房子走去。不過,他們的行進還是很慢,因為嘉丁納先生平時很難有空來過他釣魚的癮,現在看見水面有鱒魚遊動,便動了興致,和園丁起勁地談論起魚兒來,於是這步就怎麼也邁不動了。正在他們這樣慢悠悠地溜達著時,不料又讓他們吃了一驚,尤其是伊莉莎白,她驚訝的程度幾乎和剛才的那一回一樣,原來他們又看到達西先生走了過來,已經離這兒不遠了。這一邊的小路不像對岸那樣被森林掩翳得嚴實,所以在較遠的地方便看到了他。伊莉莎白不管覺得怎樣驚訝,畢竟比剛才那一次的不期而遇有了一些準備,決心要平靜地面對他並與他搭話,如果他真是想要來見他們的話。有一會兒工夫,她真的以為他可能要拐到另一條道上去了,因為在這條小路上的轉彎處他的身影從他們的視線中消失了一會兒。等彎道一過,他便馬上出現在他們面前。伊莉莎白一眼便看出,他還是像剛才那麼客氣有禮,於是她也表現出一副彬彬有禮的樣子,開始讚揚起這地方的美麗景致。可是在她剛說出景色「怡人」、「迷人」這樣的一些普通的字眼時,心裡便湧出了一些倒霉的想法,她思忖著她對彭伯利的讚揚會不會被人家曲解了,以為她是另有所圖呢,她的臉刷地紅了,她也不再言語了。
嘉丁納夫人就站在稍後面一點兒,在伊莉莎白默不作聲的時候,達西請求她是否可以賞光把他介紹給她的朋友們。他的這一禮貌之舉是她所沒有料及的。想到他居然要求跟在他向她求愛時他曾傲慢地反對過的那些人們相識,她忍不住一笑。「他會感到如何地吃驚呢,」她想,「待他知道了他們是誰時!他眼下還以為他們是上等人吧。」
不過,伊莉莎白還是立刻給達西介紹了。在她說出他們和她的關係的時候,她偷偷地瞥了他一眼,看他作如何的反應。她覺得他也許會馬上逃之夭夭,躲開這些不體面的朋友們的。達西聽了他們之間的這種親戚關係後顯然很意外。不過他還算是挺過了這一關,沒有被嚇跑,反而陪他們一起往回走,並且與嘉丁納先生攀談起來。伊莉莎白不禁感到又是高興又是得意,讓達西知道她竟然也有一些可以值得驕傲的親戚,很是令人快慰。她專心地傾聽著他們之間的談話,舅舅談到的每一點都表示出了他的頗有見地,他的高雅情趣和風範,讓伊莉莎白真為舅舅覺得榮耀。
談話很快就轉到了釣魚上面,她聽到達西先生非常客氣地對舅舅說,只要他還住在這鄰近的地方,他隨時都可以來釣魚,同時又答應借漁具給他,並且指給他看這條河裡通常魚兒最多的地方,嘉丁納夫人正跟伊莉莎白手挽手走著,她向伊莉莎白使了一個眼色,表示出她感到的驚奇。伊莉莎白雖然沒有說什麼,可心裡卻也是美滋滋的。而與此同時,她心裡也是詫異不已。她心裡默默地反覆問著自己:「他為什麼有了這麼大的變化?這是由於什麼樣的原因呢?這不可能是因為我,不可能是因為我的緣故,他的態度變得如此的平易溫和。我在漢斯福德對他的呵責不可能帶來他這麼大的變化。他是不可能仍然愛著我的。」
他們就這樣兩個女人在前,兩個男人在後走了一陣子,後來他們步下河邊來觀看一些珍奇的水生植物,到這時他們前後次序就有了些改變。原來嘉丁納夫人因這一上午的跋涉已經累得體力不支,覺得伊莉莎白的臂膀已經支撐不住她了,還是寧願挽著丈夫的手臂走。於是達西先生代替了嘉丁納夫人,挽住了她外甥女的胳膊,他們兩人走到了一起。在稍稍的沉默之後,還是小姐先開了尊口。她希望他知道,她是確實以為他不在莊園裡,她才來這裡的,接著便很自然地說到他的到來真是非常出乎她的預料——「因為你的管家,」伊莉莎白補充說,「告訴我們,你明天才回來。在我們離開巴克威爾時,我們就打聽到你不會一下子回到鄉下來。」達西先生承認這一切都是事實,又說他因為找帳房有事,便比那些一同來的人早到了幾個小時。「他們明天一早便能抵達,」他繼續道,「在這些人中間有幾個是你認識的——彬格萊先生和他的姐妹們。」
伊莉莎白只是微微地點了點頭表示回答。她的思緒立刻回到了他們倆上一次最後提到彬格萊的時候。這時如果她要是抬眼看看達西的表情,她便能得出判斷說,他現在想著的也是這件事。
「在這些人裡面還有一個人,」達西停了一下後接著說,「她特別地希望能與你認識,在你於蘭姆布逗留期間,你願意讓我把你介紹給我妹妹嗎?我的這一要求不算太過分吧?」
達西的這一請求所帶來的驚奇的確不小。這叫伊莉莎白都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才好了。她當時馬上想到的是,達西小姐之所以希望和她認識,一定是他這個做哥哥的給鼓動的,僅想到這一點,也夠叫她滿意的了。知道他並沒有因此就對她有怨恨,她心裡覺得很是寬慰。
他們倆默默地走著,各人想著各人的心事。要說伊莉莎白現在的心情很舒坦,那是不可能的。不過,她卻感到了一絲得意和快活。達西希望把他的妹妹介紹給她,這便是對她最高的讚賞了。他們兩人很快就超過了其他人,在他們到達車子那裡時,嘉丁納夫婦還在半里地之外哩。
達西先生這時請她到屋裡坐坐,可是她說她不累,於是他們便一塊站在草坪上等著。在這種時候,雙方本來都可以有許多的話題可以談的,沉默是最難堪的。她想要找話說,可又覺得似乎每一個話題都難以啟齒。最後她想到了她正在旅遊,於是他們便談起了馬特洛克和鴿谷。然而時間和她舅媽的挪動幾乎都慢得要死,還沒待這一瞎聊收場,她的耐心和心智都幾乎要用盡了。等到嘉丁納夫婦趕來的時候,達西先生再三請大家進屋休息一下,可都被謝絕了。末了,大家極有禮貌地相互告別。達西先生把女士們扶進了車子,在馬車走動了以後,伊莉莎白看到他才緩緩地步向屋裡。
她的舅舅和舅媽這時打開了他們的話匣子。他們每一個人都宣稱,達西先生的人品不知要比他們所想像的好上多少倍。「他的舉止得體,待人有禮而沒有造作。」她的舅舅說。
「在他身上真有些類似於高貴威嚴的東西,」她的舅媽說,「不過,那僅僅是在他的風度上,而且也不能說是不得體。我現在贊同女管家的看法了。雖然有些人說他驕傲,可我卻一點兒也看不到它的影子。」
「他竟會那樣地對待我們,真是萬萬也沒有想到。這不僅是禮貌了,簡直可以說是對我們的關照。其實他給我們這樣的關照並沒有必要。他和伊莉莎白只是泛泛的認識而已。」
「說實話,麗萃,」她的舅媽說,「他不如威科漢姆長得漂亮,或者毋寧說他沒有威科漢姆的那種親昵的表情,但他的五官也長得無可挑剔。可是,你怎麼會告訴我們說,他是那麼的討人厭呢?」
伊莉莎白盡力地為自己開脫。說她在肯特碰到他時就比從前對他有了些好感了,又說她覺得他今天上午表現得還真是討人喜歡呢。
「不過,他的那些殷勤客氣也許有點兒靠不住吧,」她的舅舅說,「這些達官貴人們常常是如此。所以我也並不打算把他請我釣魚的話當真,因為他很可能再過一天就改變了主意,不許我走進到他的莊園裡了。」
伊莉莎白覺得他們完全誤解了他的性格,不過卻沒有去解釋。
「從我們剛才對他的印象來看,」嘉丁納夫人繼續說,「我真的不敢相信他會那麼殘酷地對待一個人,就像他對可憐的威科漢姆所做的那樣。他這人看長相心地不壞,而且在他說話的時候,他嘴角的表情很讓人喜歡。從他的神情上透出一股尊嚴,叫人不會對他產生不好的看法。不過,那個好心領著我們參觀了房子的女管家,對他的人格無疑是吹捧得有些太過了!有的時候,我幾乎都憋不住要笑出來了。我想,他一定是一個慷慨施捨的主人,在傭人們的眼裡,這裡面便包含了一切的美德。」
伊莉莎白覺得,她自己這時應該站出來,就達西先生對威科漢姆的行為說上幾句公道話了。於是,她便小心翼翼地將在肯特時達西先生對威科漢姆的描述講給他們聽,向他們說明達西先生在這件事情上的行為完全可能會有另外的一種解釋。他的人格絕沒有哈福德郡的人們所說的那麼虛偽,威科漢姆也絕沒有人們所認為的那麼善良。為了證實這一點,她把他們兩人在這樁有關錢財交易上的原委細節,一一地道了出來,雖然並沒有說出她消息的來源,可是卻也聲明她的話是靠得住的。
嘉丁納夫人感到奇怪了,同時也對伊莉莎白此時的感情關切起來。只是他們現在已經走到了從前曾給予了嘉丁納夫人愉悅快樂的地方,使得她沉浸在了美妙的回憶當中,其他的一切都顧不上想了。她把這周圍一切有趣的地方指給她的丈夫看,再無暇顧及別的事情。雖然一上午的步行已讓她感到疲憊,可是一吃過飯,她又動身去訪問故友,整個傍晚她都是在重敘舊情的滿足中度過的。
這一天裡所發生的事情,對伊莉莎白來說,簡直是太重要了,使她無心再去結交任何新的朋友。她只是一味地在想,充滿好奇地在想,達西先生這般的彬彬有禮,到底原因何在,尤其是他為什麼希望她能認識他的妹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