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2024-10-04 16:29:51
作者: (英)簡·奧斯汀 著;王晉華 譯
伊莉莎白第二天早晨醒來的時候,滿腦子裡仍然是昨夜最後合上眼時的那些想法和思慮。她還沒有能從昨天她所感受到的驚奇之中恢復過來。因為別的什麼事情也不可能想,什麼事情也無心去做,她決定一吃過早飯後就到外面去散散步。在她正要徑直走上那條她平常喜歡走的小道時,她突然想起達西先生有時也來這裡,便改變了主意,沒有走進花園,卻踅回到了那條遠離開大路的小道。她仍舊沿著花園的圍柵漫步,不久便走過了一道園門。
在沿著這段小路踱了兩三個來回後,她便被早晨那悅人的景色吸引了,不由得在那一道道的園門前停了下來朝花園裡眺望。她在肯特已經度過了五個星期,鄉下的景色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早青的樹木一天比一天蔥綠起來。待她再要往前走的時候,她突然瞥見在與花園毗鄰的那片小樹林裡有一個男人的身影,他正朝這邊走來。擔心來人是達西先生,她趕緊踅了回來。可是走上前來的那個人已經離得很近,能看得清楚她了,此人一邊急速地往這邊走,一邊喊著她的名字。她本來已經在轉過身子走開了,此時聽到他在叫她的名字,她明明知道是達西先生,還是朝園門這邊又走了回來。達西先生這個時候也到了園門這兒,掏出了一封信給她,她不由自主地收下了。他板著一副高傲鎮靜的面孔說:「我在小樹林散步已經有一會兒了,希望能碰到你。你願意勞神去讀讀我的這封信嗎?」說完微微地鞠了一個躬,又走進樹林裡消失了。
伊莉莎白並沒有想著能從這封信里得到什麼快樂,只是出於一種非常強烈的好奇心,她拆開了它,叫她更為驚訝的是,信封里裝著兩張信紙,每一頁上面都寫得密密麻麻的。裝著這麼大的兩張信紙,信封也顯得鼓鼓囊囊的。她一面順著小道走,一面開始讀。信是今天早上八點鐘在羅新斯寫的,下面便是它的內容:
小姐,當你拿著這封信時,請你不必驚慌,你不必擔心它裡面還會重新提起昨天晚上叫你厭惡之極的我的那些感情。在信中我沒有再提起這件叫我們難以一下子忘記的事情,免得使你痛苦,也使我自己感到難堪,本來我寫這封信和你讀這封信所要花費的努力,都可以省去了,要不是我的良心和性格非敦促我這樣做不可。因此你得原諒我要求你讀這封信的冒昧。我知道,你從感情上是不願去讀的,可是我懇求你能冷靜地讀完它。
昨天晚上你指責我的那兩件事,它們的性質完全不同,其輕重緩急也不相同。你加在我頭上的第一樁罪名是,我絲毫也不顧及彬格萊先生和你姐姐兩方面的感情,硬是把他們倆給拆散了;第二樁是,我竟然不履行一系列的承諾,竟然不顧體面、不講人情,破壞了威科漢姆先生指日可待的富貴和他的美好前程,肆無忌憚、無所顧忌地拋棄了我小時候的朋友—— 一致公認的先父生前的寵幸,一個除了我們的庇護再也沒有什麼其他依靠,在我們家長大滿心指望得到我們曾允諾的東西的年輕人。這種行徑簡直是一種道德的淪喪,相比之下,拆散一對剛剛相處了幾個星期的男女,也就算不上什麼了。不過,當你讀完下面我對我的這些行為以及動機的解釋時,我希望你以後將不會像昨天夜裡那樣,對我的方方面面那般嚴厲地橫加指責了。在對它們進行必要的解釋的過程中,如果我不得已提及到了有傷你的感情的話,我只能說請你原諒了。既是出於不得已,那麼一味地道歉,也就顯得可笑了。在哈福德郡還沒有待了幾天,我便也和其他人一樣看出來了,彬格萊對你姐姐比對任何別的鄉下姑娘都好——不過,只是到了在尼塞費爾德舉辦舞會的那個晚上,我才察覺出他對令姐的感情是鄭重其事的。以前我有幾次見到過他步入戀情。在那次晚會上我有幸跟你跳舞的當兒,只是聽威廉.魯卡斯爵士偶然提及,我才知道彬格萊對令姐的青睞已經開始讓眾人們覺得,他倆將會喜結良緣了。魯卡斯爵士把這門親事說得很肯定,沒有定下來的只是多會兒舉行婚禮的問題了。從那個時候起,我便開始注意起我這位朋友的一舉一動,我發現他對班納特小姐的鐘情,是我以前在他對待別的女人時所從來沒有見過的。我也注意觀察了你的姐姐。她的神情和舉止顯得坦誠、歡悅和專注,可是看不出有任何特別的感情的流露,從那一晚上對她的仔細觀察中我開始確信,她雖然高高興興地接受了他的殷勤,可是她自己卻沒有動了真情去慫恿他的青睞。在這裡如果不是你錯了的話,那一定是我錯了。你對你姐姐的深切了解當然會使這一點成為可能了。如果真是這樣,如果真是由於我的錯覺而給你的姐姐造成了痛苦,你的怨恨自然不是沒有道理的了。不過我可以毫不躊躇地說,你姐姐表情和舉止上的那種溫和恬靜,就是叫一個眼睛最銳利的觀察家見了也會得出結論說,儘管她的性情是那麼和藹,可她的心靈卻是很難被輕易觸動的。可以肯定地說,我希望她的心沒有被打動,但是,我在進行調查和做出決定時通常是不受我的願望或是顧慮的影響的。我不會因為我希望她是沒有動心就認為她是如此。我之所以這樣認為是建立在公允判斷的基礎上的,正如我的這一希望也是有著它的理由一樣。我對他們這門親事的反對,不只是出於我昨天晚上對你說出的我用了極大的感情力量才丟擲到一旁的那些個理由。關於門戶高低的問題,我的朋友並不像我那麼看重。這裡還有一些別的令人驚訝的理由。這些理由雖然仍然存在著,而且在兩件情事裡有著同等的分量,可是我早就盡力地去把它們忘掉,因為它們現在畢竟不在我們的眼前了。這些個理由必須在這兒簡略地提一下。你母親那方面的家庭儘管不盡如人意,可是與她自己、你的三個妹妹、有時是你的父親常常都不約而同地表現出的十足的缺乏禮貌相比,也就顯得微乎其微了。請原諒我的直言不諱。得罪你也是我所不情願的。不過,在你對你的至親的缺點感到憂慮和就我對他們缺點的提及感到不悅的當兒,你只要想一想你自己和你的姐姐,便可以從中得到安慰了,你們姐妹兩個行為舉止高雅得體,指責你們家人的那些缺點沒有你倆的份,你們的見識和個性連同你們的待人處事都備受眾人的讚揚。我再要提到的一點是,我從那天晚上看到的種種情形中,確定下來對各個人的看法,我以前已有的各種想法越發強烈了,我覺得我必須阻止我的朋友,不讓他締結這門我認為是最不幸的婚姻。他第二天就離開了尼塞費爾德趕往倫敦,我相信你也一定記得,他原想著是很快就要返回來的。現在我就來談談我在這裡所擔當的角色。原來他妹妹在這件事情上也產生了與我同樣的擔心。我們倆很快就發現了在這一點上我們意見的一致。我們兩人都同樣地意識到,讓她們的兄弟滯留在倫敦而不再歸來的這件工作必須馬上就做,我們即刻決定直接到倫敦跟他會合。於是,我們也動身了。到了倫敦後我立即開始勸說我的朋友,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他指出了他的這一選擇的種種害處。但是,儘管我的這一勸誡也許能延擱他的抉擇,可我並不認為這最終能阻止了這樁婚姻,要不是我毫不猶豫地進一步向他說明,你姐姐那方面確實沒有動什麼真情的話。他在這以前認為她是以真情來回報他的感情的,即便她的情沒有他的那麼深。彬格萊生性謙和,遇到事情常常更多的是依賴於我的而不是他自己的判斷。所以使他相信他是自己欺騙了自己的眼睛,並不是一件很難的事。向他說明了這一點後,勸說他不再返回到哈福德郡,就變得比較容易了。這些我覺得我做得並沒有什麼不對。在這整個事件中,只有一點我今天回想起來做得令人不太滿意,這就是我不惜使用了一些小小的手腕,對他隱瞞了你姐姐也在城裡的這一消息。我自己知道,彬格萊小姐也知道,可她的哥哥甚至至今還蒙在鼓裡,或許就是讓他們倆見了面,也不會舊情復燃的。不過,他對你姐姐的好感,在我看來還沒有完全消失,他見到她來未必就能做到不動情。也許這一隱瞞,這一欺矇,有失我的身份。不過,我之所以以前而且現在仍然這樣做,卻完全是為了他們好。在這件事情上我要說的就是這麼多了,要做的道歉也就到此為止。如果說我傷害了你姐姐的感情,那也完全是出於無意。雖然,促使我這樣做的那些個動機在你看來自然是理由不充分的,可是要我去譴責我的這些個動機,我至今還沒有那個覺悟。
關於你給予我更多指責、說我傷害了威科漢姆的那件事,我只能把他與我家的全部關係向你講明,以此來駁回你對我的呵責。我不知道他特別指責我的是哪一點。可是對我將要敘述到的事實真相,我可以找到不止一個的絕對可靠的證人來證明。威科漢姆先生的父親是一個名聲很好的人,他許多年來一直管理著彭伯利的產業。他在履行其職責上的忠誠和兢兢業業,自然使得我父親很願意給予他一些回報,所以對喬治.威科漢姆,也是我父親的教子,我父親便慷慨地給予了關照。我父親供養他上學,後來讓他進了劍橋大學。這是一項最重要的資助,因為他自己的父親由於其妻子的揮霍無度總是很窮,沒有能力讓他接受一個體面人應該受的教育。我父親不僅喜歡常常讓他陪著(因為他的言談舉止總是很招人喜愛),而且對他倍加讚揚,想著在教會裡給他找個位置,希望他從事這一職業。至於我自己,我對他的看法的改變已經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對他邪惡的性情、做事缺乏原則的惡習,他總是小心翼翼地掩蓋著,不讓他最好的朋友知道,可是他的這些品行卻逃不過一個與他年齡相仿的年輕人的眼睛,我總有機會看到他無所提防的時候,而我的父親則不可能有這樣的機會。這裡我又要叫你感到痛苦了——痛苦到何種程度只有你自己知道了。不管威科漢姆先生在你心中激起的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我卻不能認為因為你有這樣的感情我就不去揭發出他的真實面目。這一點甚至倒是更增加了我要揭露他的決心。我尊敬的父親大約逝世於五年前。他對威科漢姆先生的寵愛隨著時間的推移更是有增無減,在他的遺囑里特別向我提到,要在威科漢姆先生所從事的職業範圍內,極力地提攜他,要是他受了聖職,俸祿優厚的位置一有空缺,就先考慮給予他。另外還給了他一千英鎊的遺產。他的父親不久也去世了,還沒待這兩件喪事過了半年的時間,威科漢姆先生便寫信告訴我說,他終於決定不接受聖職了,既然他將來不能獲得那個職位的俸祿了,他希望能得到一些直接的錢財上的利益以作補償,還說我不會認為他這樣做過分吧。他接著又說,他想學法律,想必我也知道靠那一千鎊的利息遠遠不夠完成這一學業的。我希望,但不相信,他這話是真誠的。不過,不管怎麼說,我還是很樂意地同意了他的這個建議。我知道威科漢姆先生做牧師不合適。因此這件事很快就定下來了。即使他將來有可能在教堂里接受到一份職位,他也不再要求這一權利,作為條件我們拿出三千英鎊給他。我們之間的一切關係到此為止似乎都已經完結了。我對他的看法太壞了,不願意邀他來彭伯利做客,也不願意在倫敦和他往來。我相信他大部分的時間是生活在倫敦,他的學習法律只是一個幌子,現在既然沒有了一切的束縛,他過的完全是一種閒蕩無羈的生活。有大約三年的時間,我沒有聽到他的什麼消息。可是當原本打算讓他接替的那個位置因牧師的逝世空了下來的時候,他便立即給我寫信,要求再次推薦他。他說他現在的境況簡直糟透了,這一點我當然不難相信。他發現研究法律沒有什麼錢可賺,所以他現在已經完全下定了決心去接受聖職了,如果我還願意推舉他去接替這個位置的話——他對這一點似乎很有把握似的,因為他確切地知道我沒有別的人可推薦,而且我也不可能這麼快就已經忘記了我尊敬的父親的遺願了。我拒絕接受他的這一請求,或者說我回絕了他的一再請求,對這一點你不能責備我什麼吧。他的窘迫的處境使他的埋怨情緒變得很強烈——毫無疑問,就像他當面無所顧忌地責罵我那樣,他在別人面前也一定不遺餘力地說我的壞話。在這以後,我們倆的一切交情都似乎了斷了。誰知在去年夏天他卻又一次非常令我痛心地侵入到我的生活中來。現在我必須提及一件我自己也但願能夠忘掉的事情了,要不是現在的情勢所迫,我是不願意跟任何一個人吐露這件事的。說到這裡,我想你一定能夠保守秘密的。我的妹妹比我小十多歲,父親死後由我母親的侄兒費茨威廉上校和我做她的保護人。一年前,我們把她從學校接回來,在倫敦給她建了個寓所。去年夏天她和照管那個房子的女人一起到拉姆斯蓋特去了一趟。威科漢姆先生也去了那裡,這顯然是有預謀的了。因為後來證明他和那個名叫楊吉太太的女人早就認識,不幸的是我們沒有能看出她的真實性格。憑藉著她的縱容和幫助,他開始向喬治.安娜求愛了,在我小妹的善良的心靈里仍然保留著小時候他對她的體貼和關心,因此竟被他哄騙得相信自己是愛上他了,同意和他一起私奔。她那年只有十五歲,這當然是可以原諒她的理由了。在說完了她的這一魯莽的行為後,我可以高興地告訴你的是,我能得知這件事全是小妹告訴我的。在他們計劃私奔的一兩天前,我出乎意料地到了他們那裡,喬治.安娜由於不忍心讓這個她幾乎是當作父親看待的哥哥傷心悲憤,於是向我和盤托出了這件事。你可以想見我當時的心情和我當時要做出的行為。考慮到我妹妹的名譽和感情,這件事不便於公開地揭露,不過我還是給威科漢姆寫了一封信,他當時即刻就離開了那個地方,當然楊吉太太也被我打發走了。毫無疑問,威科漢姆先生主要是看中了我妹妹的三萬英鎊的財產,雖然我也不由得想到,他那想對我報復的願望也是誘使他這樣做的一個原因。的確,他的報復差一點就完全成功了。
小姐,這就是我對於我們倆有關的一切事情的忠實講述。如若你不是完全認為它是虛假的而將其置於一邊,我希望你能由此洗刷掉我虐待威科漢姆先生的罪名。我不知道他是以什麼樣的手段,以何種虛假的方式來欺騙你的。不過他的成功或許也沒有什麼可值得驚奇的。你既然先前對我們雙方的事情一點兒也不了解,你也就無從去探察,況且懷疑別人也不是你的稟性。你抑或會覺得奇怪,為什麼我在昨天晚上不告訴你這一切。因為那個時候我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不知道哪些話能講或是應該講出來。關於我在這兒所說到的一切事情的真實性,我可以特別地提出費茨威廉上校為我作證,他是我的至親也是我的密友,而且又是我父親遺囑的執行者之一,所以他對於其中的詳情末節自然都十分地了解。如果你對我的厭惡使得我的這番表白變得一錢不值,你總不會有同樣的原因也不去相信我的表弟吧。為了讓你還有找他談一談的時間,我將盡力找到一個機會爭取在早晨把這封信遞到你的手裡。我再要說的就只有,願上帝賜福於你。
費茨威廉.達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