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2024-10-04 16:29:54 作者: (英)簡·奧斯汀 著;王晉華 譯

  在達西先生交給了她這封信的時候,如果伊莉莎白已經料到這封信里不會再提及求婚的事了,她對信中會寫些什麼還是一點兒也想像不出。但是儘管這樣,我們或許可以想見,她在讀這封信時的心情該是多麼的急切,在她心中激起的情感該有多麼矛盾。她在讀信時湧起的感情幾乎難以辨析。首先是她驚奇地發現,達西先生竟然還相信他自己具有向別人道歉的能力,然後是她固執地認為,他根本不會有什麼理由值得加以解釋,他在這兒表現出的羞愧感豈能掩飾得了他信中的空洞無物。對他可能要說的一切抱著一種強烈的偏見,她開始看有關在尼塞費爾德發生的那件事情的敘述,她急切地讀著,急不可待地想知道下一句要說的內容,結果對眼前句子的意思卻無暇領會了,她的理解力此刻似乎離開了她。對於他認為是她姐姐這方面缺少情意的話,她一讀到就認定它是虛假的,讀到他的有關反對這樁婚姻的那些令人驚訝的理由時,氣得她再也不願意給他以公允的評價。他對他的所作所為沒有表示出什麼遺憾,這倒是合了她的想法。他毫無懺悔之意,信的風格也是盛氣凌人。信里充斥著他平日的傲慢和無禮。

  但是,在讀到關於威科漢姆先生的這段文字時,當她用一種較為清醒的注意力來讀這兒的一連串的事件時——這些事件如果是真實的,必然會推翻威科漢姆在她心目中留下的一切美好印象,而且這些事件與其本人講述的經歷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她更是感到了劇烈地痛苦,更難以加以界定。驚愕,疑慮,甚至是恐懼壓迫在她的心頭。她希望能把這一筆勾銷,她不住口地喊著:「這一定是假的!事情絕不可能會是這樣!這一定是那種最蠻橫的欺騙!」她把信整個兒讀完以後,儘管連最後一兩頁上寫的是什麼也記不起來了,可還是很快地將信收了起來,發誓她不再理會它,永遠不再去讀它了。

  就這樣心煩意亂地,她朝前走著,腦子裡什麼也不能想。不過,這樣也不行,不到半分鐘的工夫,信又被打開了,她振作起了精神,開始仔細閱讀有關威科漢姆先生的那一段令她心碎的文字,逼著自己去玩味每一句話的意思。其中講到威科漢姆跟彭伯利這一家關係的那一部分正跟威科漢姆先生自己講的一樣,過世的達西先生對他的疼愛,儘管她以前並不知道這疼愛有多深,和他自己所講述得很是相符。到這裡為止,雙方所說的都可以相互印證,可是當她讀到有關遺囑的那一部分時,兩人所講的可就大不相同了。威科漢姆說到牧師俸祿的那些話,伊莉莎白還記憶猶新。她一想起他的那些話,就不免感到這裡有一個人是說了假話的。有一陣子,她倒頗為得意地覺得自己的想法不會有錯。可是當她又極其細心地一讀再讀,讀到威科漢姆藉口放棄牧師職位從而獲得了三千英鎊的款項等細節時,她又不由得躊躇起來,她放下了那封信,想不偏不倚地把每種情形好好地思量一番——把每一方陳述的可信程度仔細地推敲一下,可也無濟於事。雙方都只是各陳己見。接著她又讀了起來,末了,這樣的一個寓意從字裡行間里顯現出來:她本來以為任憑達西先生怎樣狡辯也不可能使他不蒙受恥辱的行為,卻能夠出現一個轉折,使他在整個事件中勢必變得無可指責。

  達西先生毫不隱諱地指責威科漢姆先生的揮霍無度和放蕩不羈,叫伊莉莎白非常地吃驚,又因為拿不出證據駁斥人家,她便越發地感到驚駭。在威科漢姆先生進入某郡的民團以前,她從來也沒有聽說過他,何況他參加民團也是純屬偶然,在城裡碰上了個只有幾面之交的年輕人,稍經人家勸說便進了軍營。關於他以前的生活和為人,除了他在哈福德郡告訴給她的那一些,她便一無所知了。至於他的真實的品性,即便她可以打聽得到,她也從來沒有想到要去探詢一下。他的面容,他的聲音和舉止,叫人一眼看上去就覺得他身上具備了每一種美德。她試著想要記起一兩件能體現他的美好品德的事實,想起他的一些為人誠實友善的明顯事例,以便把他從達西先生的攻擊當中解脫出來,或者,至少通過他的顯著的優點能把這些偶然犯的錯誤彌補起來,這裡她在努力把達西先生稱之為是多年的遊手好閒的惡習劃歸到偶爾的錯誤一類。可是沒有這樣的一些回憶來幫助她。她能看到威科漢姆活生生地就在眼前,風度翩翩,談吐迷人。但是除了鄰居們的泛泛讚揚和他的善於交際為他贏得的同伴們的尊敬之外,再也記不起他有什麼實質性的優點了。在這樣思考了一陣子後,她又讀起了信。可是天啊!下面講到的他對達西小姐的企圖不是從昨天早晨她和費茨威廉上校的談話中便可得到些許的證實了嗎,信上最後要她就這些細節的真實與否,去問問費茨威廉上校本人——以前她就聽他說起過他對表兄的一切事情都很了解,同時對費茨威廉上校的人格她也沒有理由懷疑。有一陣子工夫,她都幾乎下定了決心要去問他了,可是一想到這一問會有多少的尷尬也就打住了,最後再一想達西先生如果事先對他表弟的合作沒有把握,他是絕不會貿然提出這個建議的,於是乾脆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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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莉莎白還清楚地記得在菲利甫先生家的那天夜晚,她自己和威科漢姆初次見面和談話的情形。他的許多話兒現在仍然清晰地留在她的記憶里。於是她突然想到,他跟一個陌生人講這樣的事是多麼的唐突,她奇怪她以前為什麼就沒有看出來。她現在覺得他那樣津津樂道地談自己是多麼的不雅,而且他的言與行又是多麼的不符。她記起他曾吹噓說他根本不怕見到達西先生——達西先生要離開鄉下他儘管走好了,他可絕不肯離開這裡,可是下個星期在尼塞費爾德舉辦的舞會他卻沒有敢去參加。她還記著在尼塞費爾德一家沒有搬走以前,他把他的身世只告訴了她一個人。可是在那家人家一走,這件事兒就到處傳開了。雖然他曾經向她說過,對達西先生的父親的尊重總是使他不願意暴露他兒子的過失,可是他在貶低達西先生的人格時卻是那麼的不遺餘力和無所顧忌。

  凡是有關他的事情,現在看起來都完全變了個樣兒!他對金小姐的青睞現在看來,純粹是出於令人憎厭的金錢上的考慮。金小姐的財產不多,不再證明是他的欲望適中,而是證明他想貪婪地抓住一切東西。他對待她自己的那些行為現在看來,也不可能有什麼好的動機。他不是錯誤地估計了她的錢財,便是為了滿足他自己的虛榮心,而故意慫恿她心中湧起的對他的情意。對威科漢姆的每一點好感現在都在減弱。還能進一步說明達西先生清白的是,她不禁又想起了當吉英問到彬格萊時,彬格萊先生所說的達西先生在這件事情上毫無過失的話。想起了自從他們認識以來(特別是最近以來他們經常見面,對達西的種種行為有了較深切的了解),她從來沒有在達西身上看到過任何邪惡或是行為放蕩的地方,儘管他的舉止言談顯得高傲和令人生厭,而且他的親友們都很尊敬和器重他——甚至連威科漢姆也承認他是一個好兄長,她也不是經常聽達西那麼親切地談到他的小妹,證明人家也能有一些溫柔的感情嗎?如果達西先生的行為果真像威科漢姆所說的那樣,他的種種胡作非為難道還能瞞過天下人的耳目不成。再者他既然是那樣的一個人,又如何能跟像彬格萊先生這樣的好人成為那麼親密的朋友呢?

  她越想越為自己感到羞愧。不論是想起達西,還是想起威科漢姆,她都不能不覺得她自己是盲目、荒唐、存有偏見和不公正的了。

  「是我自己做得多麼不好啊!」她不禁喊了出來,「我,一個自詡為善於甄別是非好壞的人!我,一個一向看重自己能力的人!常常看不起姐姐的那種寬大胸懷,每每用一種對一切都不信任的眼光,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這一發現多麼叫人感到丟臉!可是這一丟臉又丟得應該!即便是我真的墜入了情網,我也不可能做得比這更糊塗了。然而,是虛榮而不是愛情,使我變得如此的愚蠢。在剛剛認識了這兩位男子的時候,我便為一個人喜歡我而感到得意,為另一個冷落我而感到氣惱,在對待他們兩個人的態度上,我與偏見和無知為盟,而驅趕跑了理智。直到現在,我才恍然大悟。」

  從她自己想到吉英,從吉英想到了彬格萊,順著這樣的一條思路,讓她很快記起了達西先生對這件事的解釋還顯得理由不太充分。於是她又把信讀了一遍。這第二遍的細讀,效果有很大的不同。她既然在第二件事情上不得不相信了人家,又怎麼能在第一件事上不相信人家的陳述呢?他聲稱他自己完全沒有看出她姐姐對彬格萊的感情,這使她不由得想起卡洛蒂對她姐姐的一貫看法。她不能否認,達西對吉英的描述並沒有錯。她認為吉英的感情雖然熾烈,可卻很少流露出來,她舉止神態中常有的那種閒適恬靜,每每讓人很難看出她的真情。

  當她讀到關於她家人的那一段時,其中措詞固然傷人,然而批評得卻很中肯,於是她越發感到了羞愧。那一切入肌膚的有理有據的指責叫她否認不得,達西特意提到的在尼塞費爾德舞會上她家裡人的種種表現(是他起初反對這門親事的原因),不僅使他難以忘懷,而且使她也同樣難以忘記。

  信中對她自己和姐姐的讚揚,她當然體會到了。這使她感到了些許的安慰,但是拂不去她為家人不爭氣而招來別人小看所遭受的羞辱。當她考慮到吉英的失意,事實上是由她自己的親人一手造成,想到她們姐妹倆的優點,由於家人行為的不檢點而受到多大的損害,她感到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沮喪。

  她沿著小路徘徊了兩個鐘頭,前前後後地左思右想,腦子裡重新過濾著這些事情,判斷它們的可能性和合理性,儘可能地說服自己去適應這麼一個巨大、突然的變化。最後,她的身子感到疲憊了,又想到自己出來已久,便往家走去。她進到屋裡時,努力裝出像平常一樣高興的樣子,極力抑制著自己的情緒,免得談起話來露出不自然的神情。

  伊莉莎白回來後立刻有人告訴她說,在她出去的這段時間裡,羅新斯的兩位先生分別來看過她了。達西先生只待了幾分鐘,說是來辭行的,費茨威廉上校則至少跟她們坐了一個鐘頭,希望等到她回來,有一會兒他甚至決定非要出去找到她不可了。伊莉莎白對沒有見到費茨威廉裝出了一副惋惜的樣子。可實際上她卻為此而感到慶幸。費茨威廉上校不再是她嚮往的一個目標了,她腦子裡裝著的只有這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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