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2024-10-04 16:29:48 作者: (英)簡·奧斯汀 著;王晉華 譯

  在她的表兄、表嫂走了以後,伊莉莎白好像是成心要拿達西先生來給自己儘可能多地增添煩惱似的,這個時候,她把吉英自她來到肯特之後給她寫的信都翻了出來,仔細地閱讀。信中沒有發牢騷的地方,也沒有再提及以前的戀情,更沒有吐露她現在的痛苦。但是在所有的這些信件里,它們的字裡行間都缺少了她以往慣有的那種快樂的風格,這種風格源於她思想上的恬靜閒適,源於她對每一個人所充滿的善良之心,在這以前它還從未曾蒙受過陰影。伊莉莎白專注地讀著這些信,從第一次讀它們時忽略了的句子裡,她都看出了一種不安的情緒。想想達西先生不知羞恥地吹噓說他能有本領叫人受罪的話,她對姐姐的痛苦心情便體會得更深了。使她感到些許安慰的是,好在達西的羅新斯之行在後天就要結束了,她呢,再過兩個星期也能和吉英團聚了,到那時她將傾注自己所有的愛,去幫助姐姐重新振作起來。

  想到達西先生就要離開肯特了,伊莉莎白便不免記起了他的表兄弟也要跟他一起去了。不過既然費茨威廉上校已經表明他絕沒有什麼別的意思,所以儘管上校這個人挺討人喜愛,她也不會對他有什麼芥蒂的。

  正在這樣思忖著的當兒,突然聽到了一陣門鈴聲,她的心頭不免怦怦地一陣跳動,想到來人也許是費茨威廉上校本人,因為他有一次來訪就是在晚上較晚的時間,這一回可能是特地來問候她的。可是這一想法很快就被打消了,當她不勝驚訝地發現是達西先生走進了屋子時,她的心情立刻沉了下來。達西先生一進門便急切地問起她的身體好些了沒有,說他這次來主要是希望能聽到她身體好起來的消息。她冷淡卻不失禮貌地回答了他的話。達西在坐了一會兒工夫後,突然站了起來在屋子裡來回踱著步。伊莉莎白雖然感到奇怪可沒有吭聲。經過幾分鐘的沉默之後,他朝著伊莉莎白這邊不安地走過來,這樣開口道:

  「任憑我做了怎樣的努力也是枉然,這些努力毫不奏效。我再也抑制不住我的感情了。你必須允許我告訴你,我是多麼熱烈地敬慕你和愛你。」

  伊莉莎白此時的驚訝簡直無以表達。她目瞪口呆,臉也變得緋紅,同時布著懷疑。達西先生以為此情狀是對他一這方面的鼓勵,於是他目前和以往對她的種種好感便馬上跟著傾瀉出來,他說得很激動,可是除了熱烈的愛意,他也把別的一些感情給詳細地道了出來,他對他高傲情感的傾訴簡直和他的柔情蜜意的話兒不相上下。他覺得她身份低微,覺得這門親事是屈尊降貴,還有來自家庭方面的種種障礙,他覺得如果考慮到他自己的家庭,他的理智也會反對這一愛情的,他講得很是激昂,好像是出於他正在受到的什麼委屈,而不可能是出於他所傾吐的愛情。

  儘管伊莉莎白對他有很深的厭惡感,可她對這樣一個男人的真情實感,還是不可能無動於衷的,雖說她的思想不曾有過絲毫的動搖,可她在開始時倒也為他將要遭受的失望感到過些許的不安。只是他後來的那些話激起了她的怨恨,使她在憤怒之下把對他的那點兒憐憫之情也消除了。不過,她還是儘量地使自己保持冷靜,想著待他說完以後,儘可能有禮貌地回答他。達西在行將結束他的講話時向她重申,這種愛情的力量是如此巨大,儘管他盡了所有的努力,他發現他還是征服不了他的這種感情,他希望現在她能用接受他的愛,來使這一切得到補償。在他說著這些話的時候,她能看得出來他確信他會得到一個滿意的回答。他雖然嘴上說他現在的心情是既擔心又急切,可是流露出的卻是一副穩操勝券的神情。此種情形只能是火上澆油,他的話一停,她就氣得臉色通紅地說:

  「在現在這樣的場合下,我以為約定俗成的做法是,向對方表明的一片情意表示感激,儘管你很難給予同樣的回報,在這兒滋生出一種感激之情是很自然的,如果我現在體味到了這樣的一種情感,我此刻就會對你表示感激了。可是我沒有——我從來不曾想要得到過你的好評,而且你在給出它們時肯定也是很不情願的。給任何一個人造成痛苦,都是我所不願意的。現在若是使你感到了痛苦,我也是完全出於無意,而且我也希望它是短暫的。我想經過我的這番解釋之後,你的那些本來就一直阻撓著你對我產生好感的感情,會很輕易地就把這痛苦克服掉的。」

  達西先生倚著壁爐架傾聽著,此時他的眼睛盯在她的臉上,顯得似乎又是氣惱又是驚奇。他的臉氣得發白,內心的煩亂從五官的每一個部位上流露出來,他在極力恢復表面上的鎮靜,直到他覺得他能克制住自己了,方才又開口說話。這一陣子沉默使伊莉莎白很是擔心。末了,達西先生用勉強流露出的平靜語調說:

  

  「這便是我榮幸地期盼著所要聽到的全部回答嗎?或許,我可以請教你一下,我為什麼會受到這麼一個乾脆無禮的拒絕呢? 不過,這已經是無關緊要的了。」

  「我倒也要請教一下,」伊莉莎白回答說,「為什麼你顯然想的是要觸犯我,侮辱我,而卻偏偏要告訴我說,為了喜歡我,你甚至違背了你的意志、理智和性格呢? 如果說我不禮貌,難道這一條還不可以作為我沒有禮貌的理由嗎?而且我還有其他的理由,你知道我有的。即使是我的感情不反對你,對你沒有什麼芥蒂,甚至說是對你有好感,即使這樣,你想一想我怎麼可能會接受一個毀了——也許是永遠地毀了我最親愛的姐姐的幸福的男人呢?」

  在伊莉莎白講述著的當兒,達西先生的臉色變了。不過這一感情上的變化持續得很短,他聽著她繼續講下去,沒有插話。

  「我擁有世上的一切理由來認為你這個人不好。不管你出於何種動機,也不能抹殺掉你在這件事情上所乾的無情無義的行徑。你不敢,也不能抵賴你是這件事情上的主謀,縱使造成他們分離的不只是你一個人。你使得男方被大家指責為是朝三暮四,讓女方又蒙受到瞎猜妄想、夢想美事的奚落,你把他們倆都推入到了最痛苦的境地。」

  她停了下來,看見他用一副毫不在乎、毫無懊悔的神情在聽,便不由得氣上心頭。他的臉上甚至流露出了不相信的笑容。

  「你能否認這不是你乾的嗎?」伊莉莎白又問了一遍。

  達西做出一副鎮靜的樣子回答說:「我並不想否認,我是盡了我的一切力量去拆散我的朋友和你的姐姐的這份情緣的,我也不想否認我為我的成功而感到由衷地高興。對彬格萊我是比對我自己還要好的。」

  伊莉莎白表面上裝出不屑於對這些話注意的樣子,可是這話的用意她當然體會到了,不過,這也平息不了她的怨氣。

  「不只是在這一件事情上,」她繼續道,「我討厭你。在這件事之前,我老早就對你有看法。在幾個月以前我就從威科漢姆那裡知道了你的為人。在威科漢姆這件事上,你又會怎麼說呢?在這裡你又該用一種什麼樣的羅曼蒂克的友情來為自己開脫呢?或者,在這裡你又該如何顛倒是非,去影響別人的看法呢?」

  「你對那位先生的事情倒是挺有興趣。」達西此刻說話的聲音不是那麼平靜了,而且臉也紅了。

  「只要是知道威科漢姆的不幸遭遇的人,有誰能對他不抱有一種同情和興趣呢?」

  「他的不幸遭遇!」達西輕蔑地重複道,「是的,他的不幸的確不能說小。」

  「這都是你造成的,」伊莉莎白激動地大聲說,「是你使他淪落到現在這般貧困的境地的。你收回了你也知道已決定要給予他的種種權益。你剝奪了他一生中最好的年華,剝奪了他賴以獨立生活的基礎,而這些權益是你該給予他的,也是他的品德受之無愧的。你把他的一切都毀了!可你還能用那樣一種輕蔑和嘲笑的口吻來提到他的不幸。」

  「這就是你對我的看法!」達西喊了起來,快步在屋子裡踱著,「這就是你對我的評價!我謝謝你把它們這樣充分地表述出來,根據這些情況來看,我的錯誤的確是非常嚴重的了!不過,」他停下了腳步,向她轉過身來接著說,「或許,我的這些過錯你都不會去計較了,如果不是我坦誠地告訴了你長期使我不能下決心向你求愛的種種顧慮,從而傷了你的自尊心的話。對我的這些嚴厲的譴責或許都可能被你抑制下去了,如果我要是巧使手腕、閉口不提我的思想鬥爭,而是甜言蜜語地叫你相信,我是多麼純潔多麼熱烈地愛著你,無論是從理智、還是從情感思想等各方面都是如此。但是,不管是任何一種形式的掩飾和偽裝都叫我厭惡,而且我對我剛才說到的那些顧慮也並不以為恥。它們都很自然、合情合理。難道你能期望我為你的那些身份低微的親戚而感到高興不成,難道你能期望我為將來有一些身份和地位遠遠低於我的親戚而為自己祝賀不成?」

  伊莉莎白覺得自己越來越憤怒了。不過,當她再次說話的時候,她極力表現出一種平靜的神態:

  「達西先生,如果你認為你剛才的那一陳述方式對我產生了那樣的影響的話,那你就錯了。你的那一陳述恰恰只是免除了在拒絕你以後我對你會有的擔心,如果你的行為表現得稍微得體一些的話,我也許會有這份擔心的。」

  伊莉莎白注意到達西聽到這話時吃了一驚,可沒有吭聲,於是她繼續道:

  「其實,不管你用什麼樣的方式來向我求愛,也不可能讓我動心去接受。」

  他的驚奇又是顯而易見的,他注視著她,臉上是一副既不屑於相信又受到了羞辱的複雜神情。她接著說:

  「從一開始,從我見到你的最初一刻起,你那讓我覺得表現出你十足地高傲自大的行為舉止,你的自負,你那不顧及別人感情的自私自利便形成我對你不滿的基礎,在以後發生的事件中,我對你產生的那種不可根除的厭惡都是建立在這一基礎上的,在我認識你還不到一個月時,我就覺得你是天下所有男人里我最不願意嫁的那個人啦。」

  「你已經說得不少了,小姐。我完全理解你的感情了,而且此刻我不得不為我自己所擁有的那些想法感到羞愧了。請原諒我占用了你這麼多的時間,請允許我極其真誠地祝你健康和幸福。」

  說完他便匆匆地離開了房間,稍後伊莉莎白聽到了他打開前門和走出門廳的聲音。

  此時的她,腦子裡亂糟糟的,心裡非常地痛苦。她不知道怎樣才能撐住自己,由於體力不支她坐了下來,慟哭了半個鐘頭。回想著剛剛過去的一幕,她的驚奇感越來越大。她竟然會得到達西先生的青睞!他竟然已經暗暗地愛了她這麼多個月了!而且愛得是如此之深,以至於不再顧及他用來阻止他的朋友娶她姐姐的那些個理由,那些理由在阻止他自己的婚事上應該說具有同等的力量!這一切多麼難以置信!想到無意之中竟然引起了一個人的這麼強烈的情感,她心裡不免感到得意。可是他的驕傲,他那令人憎厭的驕傲,他在損害吉英這件事情上的供認不諱,他在提到威科漢姆先生時的那種無動於衷(他並不試圖否認他對威科漢姆的殘酷),所有這一切很快便把幾分鐘前想到他對她的鐘情時所勾起的憐憫,給祛除掉了。

  她一直處在這樣一種煩亂的思緒之中,直到後來聽到了凱薩琳夫人的馬車聲,她才意識到她這副樣子會讓卡洛蒂看出什麼來的,於是便跑回她自己的房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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