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2024-10-04 16:28:25
作者: (英)簡·奧斯汀 著;王晉華 譯
這一天差不多是跟前一天一樣度過的。赫斯特夫人和彬格萊小姐在上午陪了病人幾個小時,病人儘管恢復得很慢,卻在持續好轉。傍晚的時候,伊莉莎白來到了大家都在的客廳里。不過,這一回卻並沒有人玩祿牌(系法國的一種賭錢的牌系)。達西正在寫一封信,彬格萊小姐緊挨他坐著,一邊看他寫字,一邊不斷地要他代寫一些話兒給他的妹妹,這樣每每就分散了達西的注意力。赫斯特先生和彬格萊先生在打撲克牌,赫斯特夫人在看著他們玩。
伊莉莎白在做針線活兒,聽到發生在達西和彬格萊小姐之間的對話,不免覺得有趣和好笑。彬格萊小姐對他的字體,或是字行的整齊,或是信的短長都不斷地發出讚嘆,而對方則對這種讚揚全然地無動於衷,在此基礎上形成的這場奇妙的對白,正應驗了伊莉莎白對他們兩個人的看法。
「達西小姐接到這封信時該會有多麼高興啊!」
達西沒有吭聲。
「你寫信的速度真快。」
「你錯了,我寫得相當地慢。」
「你一年中得寫多少封信啊!還有那些生意上的信函!寫那種信,我想該會是多麼的枯燥乏味啊!」
「那麼,既然它們得由我而不是你來寫,你就沒有這種乏味之憂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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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告訴你的小妹,我非常想念她。」
「遵照你的意願,我已經在這信上告訴過她一回了。」
「你的筆恐怕有點兒不太好用了吧。讓我給你修一修吧,我修筆是很內行的。」
「謝謝你——只是,我的筆我總是自己來修的。」
「你是怎麼設法做到把字寫得這麼工整的呢?」
他沒有言語。
「請告訴令妹,聽到她的豎琴彈得又進步了,我很高興,另外,告訴她,看到她設計的美麗的台布圖案,我真是驚喜極了,我認為它比格蘭萊小姐的那一個不知要強上多少倍。」
「你能允許我寫下一封信的時候,再告知你的驚喜嗎?在這封信里,我實在是把它們安排不下了。」
「噢!那沒有關係。反正我在一月份便能見到她了。達西先生,你總是給你妹妹寫這樣長長的、動人的信嗎?」
「它們一般來說都很長。可是否寫得總是動人,這就不是我所能判定的了。」
「在我看來,這是一條規則,凡是能順暢容易地寫出長信的人,他寫得也一定賴不了。」
「這一恭維對達西不適用,伽羅琳,」她的哥哥大聲說,「因為他寫起來可並不輕鬆。他刻意地要使用有四個音節的長詞彙。難道不是嗎,達西?」
「我的寫作風格和你的完全不同。」
「唔!」彬格萊小姐嚷起來,「查利斯寫信太草率了。在一封信里,他能漏掉一半的詞語,劃掉剩餘的部分。」
「我的思想活動得太快了,我簡直來不及把它們表達出來——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我的信有時候叫對方看了後感到莫名其妙。」
「你的謙恭態度,彬格萊先生,」伊莉莎白說,「一定可以抵消收信人對你的責備了。」
「再也沒有比這種表面上的謙恭態度更叫人容易上當了,」達西說,「這常常只是一種不願明辨是非的輕率行為,有時候則是一種間接的自誇。」
「那麼,對我這一次的小小的謙虛,你將稱其為什麼呢?」
「間接的自誇。因為你實際上是對你寫作上的缺點頗感自豪的,你認為這些缺點是來自頭腦的急速思考和表達時的不當心,而這後兩條,如果不是很有價值的話,至少你認為它們是非常有趣的。這一做事迅速的能力總是受到它的擁有者的誇讚,而對其執行過程中的敷衍馬虎則常常不予理睬。當你今天早晨對班納特太太說,如果你決定了離開,你會在五分鐘以後就從尼塞費爾德搬走的話時,你心裡是把這看作是對你自己的一種稱頌,或者是恭維的——可是,這樣的一種急速行事有什麼可值得稱道的呢,它會使每一件該做的事情半途而廢,無論是對人還是對己都沒有一點兒的好處。」
「啊,」彬格萊嚷起來,「把早上所說過的一些不沾邊兒的話,在晚上又重新提起,這是不是有點太過分了。不過,話說回來,我相信我今天早晨說我自己的那番話是真誠的,到現在的這一刻,我仍然這樣認為。所以,我早晨對自己急躁性格的表述,至少不只是為了在女士們面前誇耀我自己的了。」
「我敢說你是這樣認為的。可是我卻怎麼也不會相信,你會用那麼快的速度離開尼塞費爾德。你的行為,像我所認識的任何人一樣,都是受偶然因素影響的。假如正在你跨上馬背要離開的時候,一個朋友說:『彬格萊,你最好還是到下個星期再走吧。』你很可能就會照他的話去做——如果你的朋友再說上一句,你也許又會待上一個月的。」
「你所說的話正好證明了,」伊莉莎白大聲說,「彬格萊先生考慮別人的見解,並不是任由著他自己的性子來的。你對他的誇讚遠遠地超過了他對他自己的誇讚。」
「我真是不勝感激,」彬格萊說,「經你這麼一打圓場,我朋友所說的話倒變成了對我性情溫順的一種褒揚了。不過,恐怕你的這種圓場並不投合這位先生的本意。因為如果我要是在這種場合下給予一個斷然地拒絕,並騎著馬疾奔而去,那他一定會更看得起我的。」
「那麼,達西先生是不是認為,你在最初打算上的草率可以因為你固執地堅持這種打算而得到贖補呢?」
「老實說,對這個問題我也不能解釋得很清楚,這必須由達西先生自己來說明才好。」
「你想叫我來解釋那些你一意將其稱為是我個人見解的東西,但是,我可從來沒有承認過它們是我的。不過假使情形就像你所說的那樣,你也須記住,班納特小姐,這位請彬格萊先生留下來再住些日子的朋友僅僅是這樣希望的,他說出這一請求時,並沒有提供一個之所以要這樣做的恰當理由。」
「在你看來,很樂意並很容易地聽從朋友的勸告,根本就不是什麼優點啦。」
「無主見地聽從,對於兩個人的理解力來說,都不能算是一種恭維吧。」
「我覺得,達西先生,你看上去似乎根本不承認有友誼和情感之影響的存在。對請求者本人的尊敬,往往使一個人很樂意地就聽從了請求,而不會去等待能夠充分說服他的理由。我這裡所說的,並不是你給彬格萊先生所假想的那個具體的場合。抑或我們不妨等待,等到真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到那個時候,我們再來討論他的有關行為的妥當性。但是,就一般的場合而言,朋友之間一個人想叫另一個人改變一項無足輕重的決定,你竟會因為他順從了朋友的意願而沒有等對方提出充分的理由,就認為這個人不好嗎?」
「在我們著手討論這個問題之前,我們是不是應該先更為精確地規範一下這種請求的重要程度,以及兩人之間相互親密的程度呢?」
「還有呢,」彬格萊插進來大聲地說,「我們要聽到一切有關的細節,甚至連他們相互的身高和身體的強弱也不能忘記了。因為這一點在該問題的討論中也有著你想像不到的重要性,班納特小姐。我向你保證,要不是達西比我高出好多,我對他的尊重就不會有現在的一半了。我敢說,在某些特定的場合下,在某些特定的處所,我還沒有見過別的人有他那股難纏勁兒的,尤其是在他自己的家裡,在星期天的晚上當他無事可做的時候。」
達西先生笑了。可是伊莉莎白覺得她能看出他是有點兒生氣了,於是抑制住了她的笑。彬格萊小姐對達西所受到的羞辱表示出了很大的不滿,怪怨她的哥哥幹嗎要講這麼無聊的話。
「我明白你的用意,彬格萊,」他的朋友(指達西——譯者注)說,「你不喜歡辯論,想平息這場辯論。」
「你也許說對了。辯論往往像是爭論。如果你和班納特小姐可以等到我離開這個房間後再做辯論,那我就非常感謝了。到那個時候你們可以想怎麼說我就怎麼說我。」
「你所提的要求,」伊莉莎白說,「於我沒有絲毫的損失。而且達西先生也最好是把他的信寫完才是。」
達西先生果真聽從了她的勸告,去寫完他的那封信。
信寫好後,達西請彬格萊小姐和伊莉莎白演奏一點兒音樂。彬格萊小姐很快走到了鋼琴那兒,先是客氣地邀請伊莉莎白帶個頭,在對方客氣地毋寧說是誠心誠意地謝絕之後,她自己便坐在了鋼琴前。
赫斯特夫人替妹妹伴唱,在姐妹兩人這樣演唱著的當兒,伊莉莎白翻看著幾本擱在鋼琴上的樂譜,她不禁發現達西先生的目光頻頻落在她身上。她幾乎沒有存這種奢望,以為她會成為這位大人物的愛慕對象。可是,如果認為他是因為不喜歡她才這樣地看她,那就更叫人難以理解了。於是,她最後只能是這般地想像:她之所以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是因為按照他的是非標準衡量,她也許比其他所有在場的人都更令人髮指,更叫人看不順眼。她這樣想並沒有使她感到痛苦。她幾乎一點兒也不喜歡他,因此也不會稀罕他的垂青。
在彈奏了幾支義大利的歌曲之後,彬格萊小姐換了一種情調,彈起了活潑愉快的蘇格蘭曲子。一會兒工夫之後,達西先生走到伊莉莎白這裡,對她說:
「班納特小姐,你不想趁現在這個機會,跳支輕快的舞嗎?」
她笑了一笑,沒有回答。他又把這話重複了一遍,對她的默默不語略感吃驚。
「唔!」她說,「我早就聽見了,只是一時決定不了該怎麼回答你才好。我知道,你想叫我說聲『我願意』,然後你就可以饒有興味地來蔑視一番我的情趣。不過,我總是很高興戳穿這樣的小計謀,來捉弄一下存心想輕視別人的人。所以,我已經決定告訴你,我根本不想跳舞,如果你敢,你現在就來奚落我好了。」
「我實在不敢。」
伊莉莎白本想著能把他觸怒,所以對他表現出的大度倒感到有點奇怪了。其實,伊莉莎白的舉止既含溫存,又調皮得惹人愛,是很難得罪任何人的。達西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對一個女人如此著迷過。他的的確確地相信,要不是她的家人和親戚出身卑微,他就會有愛上她的危險了。
彬格萊小姐對此看出或是猜出了不少,這些足夠叫她嫉妒的了。她盼望她的好朋友吉英康復的心理,因她想要儘快地擺脫伊莉莎白而變得越發急切了。
為了激起達西對這位客人的反感,她於是常常在達西面前閒言碎語,說他跟伊莉莎白終將結成良緣,設想他在這一姻緣中所能得到的幸福。
「我希望,」當第二天和達西在矮樹林中散步的時候,彬格萊小姐說,「在這一喜慶的日子到來時,你最好能給你的岳母大人一些暗示,叫她少說話為妙。另外,要是你能辦得到,也得把她那幾個妹妹跟軍官們調情的毛病,好好治一治。還有,倘若我可以談及這個微妙話題的話,你要叫你家夫人把她那一介乎自負和非禮之間的小毛病改一改。」
「在我的家庭幸福方面,你還有什麼別的建議要提嗎?」
「噢!當然有啦。千萬要把你姨丈人、姨丈母的像掛到彭伯利的畫廊中去。把它們掛在你那位當法官的祖伯父畫像的旁邊。你知道,他們做的都是同一行當,只是部門不同罷了。至於你的伊莉莎白,你可千萬不要企圖給她畫像,因為什麼樣的畫家能夠畫得出她那雙美麗的眼睛呢?」
「要想捕捉到那雙眼睛的神情,的確不是件易事,不過它們的顏色和形狀,以及那麼迷人嫵媚的眼睫毛,卻是可以畫出來的。」
就在這個當兒,從另一條便道上走來了赫斯特夫人和伊莉莎白,碰巧跟他們相遇了。
「我不知道你們原來也是打算出來散步的,」彬格萊小姐說,她變得有些不安起來,擔心她們聽到了她剛才說的話。
「你倆對我們可真是不怎麼樣,」赫斯特夫人說,「沒有告訴我們一聲,你們兩個就溜出來了。」
說完,她便挽起達西的另一隻胳膊,丟下伊莉莎白一個人跟在後面。那條小徑只能並排走下三個人,達西先生覺得這樣很不禮貌,隨即說:
「這條道不夠寬,容不下我們所有的人。我們還是走到大路上去吧。」
可是,伊莉莎白根本就沒有想著再跟他們繼續待在一起,於是大聲笑著回答說:
「不用,不用。你們就在這條道上走好啦。你們一行三人,就組合得很好,看上去就是一幅迷人的景致。再添進去第四個,這一畫面就會給破壞了[2]。再見了。」
伊莉莎白說完便歡快地跑開了。她一面往回走,一面高興地想著,再有一兩天也許就能回家了。吉英的病情已經大大地好轉,就在這個傍晚,她還想著離開她的房間出來待上幾個鐘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