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2024-10-04 16:27:35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聶赫留道夫在流放犯的一個牢房裡看見了他早晨在渡船上看見的那個古怪的老漢,感到十分驚訝。老漢頭髮蓬亂,滿臉皺紋,穿一件髒兮兮的、肩上破了一個洞的淺灰色衣褂,穿一條又髒又破的褲子,光著腳,坐在板床旁的地板上,用威嚴、疑問的目光看著走進來的人。
從衣服的破洞處可以看見老漢那乾癟、瘦弱的身體,從他的面部表情看得出他思想深沉,他比在渡船上更加充滿活力。長官進來的時候,所有的犯人也像其他牢房的犯人一樣,都跳下床,挺著身子站在地上,可老漢仍然坐在地板上,他緊鎖著眉頭,眼睛裡射出憤怒的光。
「站起來!」典獄長衝著他吆喝道。
老漢動也沒動,只是輕蔑地笑笑。
「你的奴僕才站起來呢,我又不是你的奴僕,我看出來了,你是基督的敵人,你腦門兒上有印記……」老漢指著典獄長的腦門兒說道。
「你說什麼?」典獄長朝他逼近兩步,用威脅的口吻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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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這個人,」聶赫留道夫急忙對典獄長說,「為什麼把他抓起來?」
「是警察局送來的,說他沒有身份證。我們要求不要把這樣的人往這兒送,可他們還是老送。」典獄長怒氣沖沖地斜瞅了一眼老漢,說道。
「看來你也是基督的敵人。」老漢對聶赫留道夫說道。
「不是,我是來參觀的。」聶赫留道夫說道。
「怎麼,你是不是來看看基督的敵人是怎麼折磨人的?那你就看吧。他們把這麼多人抓起來,關在這小小的牢籠里。人是應該流著汗水種莊稼的,可是卻把他們關起來,把他們當豬養著,不讓他們幹活兒,讓他們變得像野獸一樣。」
「他說什麼呢?」英國人問道。
聶赫留道夫說,這老漢批評典獄長呢,說他不該把人關起來。
「那您問問他,照他的意見,應該怎樣對待那些不遵守法律的人呢?」英國人說道。
聶赫留道夫把英國人的問題譯成俄語。
老漢咧開嘴莫名其妙地笑起來。
「哼,說什麼法律!」他輕蔑地說道,「他們先把人家的土地,把人家的財產都搶走,都算成自己的;他們把起來和他們斗的人都打死;然後定出法律來,說不準搶劫,不准殺人。他們要是先定出這樣的法律來不就好了。」
聶赫留道夫把這番話翻譯成英文,英國人聽了笑了笑。
「那您問問他,現在到底應該如何對待盜竊犯和殺人犯。」
聶赫留道夫把英國人的話譯成俄語,老漢板起面孔,皺起眉頭。
「你告訴他,讓他不要再做基督的敵人,強盜和殺人犯就不會找他。你就這樣對他說。」
「他是不是瘋了!」當聶赫留道夫把老漢的這句話譯成英語後,英國人說道,然後聳了聳肩,就從牢房走出去了。
「你干你自己的事,不要管別人的事。每個人都干自己的事。誰應該受懲罰,誰應該得到寬恕,只有上帝知道,我們不知道,」老漢說道,「自己管好自己,每個人都是自己的官兒,那就用不著當官的了。
你走吧,你走吧!」他皺著眉頭,用閃亮的目光看著在牢房裡遲遲不走的聶赫留道夫,氣呼呼他說道,「基督的敵人的奴才怎樣拿著人餵虱子,你也看夠了。走吧,走吧!」
聶赫留道夫來到走廊上,看見英國人和典獄長站在一間空牢房的門口,門開著。英國人問典獄長,這間空牢房是做什麼用的。典獄長回答說,這是停屍間。
「噢!」英國人聽了聶赫留道夫的翻譯,噢了一聲,並要求進去看看。
停屍間和一般的牢房一樣,並不大。牆上掛著一盞油燈,它那微弱的光線照亮房間一角堆放著的行李和木柴,也照亮了右邊板床上的四具屍體。第一具屍體穿著粗麻布衫和粗麻布褲,身量很高,下巴留著尖尖的鬍子,剃著陰陽頭。屍體已經僵硬,兩隻手已經變青,看樣子兩隻手本來是交叉放在胸前的,現在已經分開了。兩隻光腳也分開了,腳板直直地豎著。這具屍體旁邊躺著一個老年婦女的屍體,這個老年婦女穿著白衣白裙,赤著腳,沒戴頭巾,稀稀疏疏的頭髮紮成一根短辮子,一張布滿皺紋的小臉蠟黃蠟黃的,一隻尖鼻子顯得很突出。老婦那邊還有一具男屍,這具屍體穿一件藏青色的衣衫,聶赫留道夫覺得這顏色特別熟悉。
他走到屍體跟前,仔細看死者的面孔。
下巴上尖形的小鬍子向上翹著,鼻子直溜溜的,很好看,白白的前額又高又寬,稀稀疏疏的頭髮打著捲兒。他認出來了他非常熟悉的這個面孔,可是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昨天他還看見這張面孔,這張充滿憤怒和痛苦的面孔,而現在這張面孔已經一動不動了,它是那麼平靜,那麼安詳。
是的,他就是克雷利佐夫,他曾經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因為他留下了自己的遺骸。
「他受苦是為了什麼?他活著是為了什麼?這些問題他現在明白了嗎?」聶赫留道夫心裡這樣想,他覺得這些問題無法回答,人一死,什麼都完了。他覺得一陣頭暈。
聶赫留道夫沒有和英國人告別,就請一名看守帶他來到院子裡,他覺得他需要一個人單獨待著,能好好地思考一下他今天晚上的種種體驗,他於是上了馬車,回旅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