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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2024-10-04 16:27:28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典獄長、英國人和聶赫留道夫在幾名看守的陪同下經過道走進臭得令人噁心的走廊,他們在走廊里竟然看到兩個犯人往地上撒尿,感到特別驚訝。然後他們走進第一個牢房,這是苦役犯的牢房,牢房的中央放著幾排板床,犯人們都已經睡下了。一共有七十多個犯人,他們頭挨著頭,身子挨著身子躺著。當參觀的人一進來,他們馬上跳到地上,站在板床前,腳上的鐵鐐發出叮噹的響聲,一個個剛剃了的陰陽頭閃閃發亮。有兩個人仍然躺著,一個是年輕人,臉紅紅的,顯然是在發高燒,另一個是老人,他不停地哼哼著。

  英國人問,這個年輕犯人是不是病了很長時間了。典獄長說,他是早晨才病的,這個老人胃疼了很長時間了,但是沒法兒送他到醫院去,因為醫院都住滿了。英國人直搖頭,對這種狀況表示不滿,他說他想對這些人說幾句話,請聶赫留道夫把他的話翻成俄語。原來英國人到這裡來有兩個目的,除了調查、了解西伯利亞流放地和監禁地的情況這一目的外,還有另一個目的,那就是宣講只有通過信教和贖罪才能免受地獄之苦的道理。

  「請您告訴他們,基督憐憫他們,愛他們,」他說道,「基督是為他們死的,如果他們信的話,他們的靈魂就能得到拯救,」當這位英國人說這番話時,所有的犯人都默默地站在板床前,兩隻手都貼在褲縫上。「請告訴他們,我說的這些道理這本書里都有,」他最後說道,「有能看書的人嗎?」

  

  結果有二十多人能看書。英國人從手提包里拿出幾本精裝的《新約全書》,於是就有幾隻粗糙的黑手向他伸過來。英國人在這個牢房裡散發了兩本《福音書》,然後就到下一個牢房去了。

  這間牢房也是一樣的憋悶,一樣的臭氣熏天。也是在房間正前面的兩扇窗戶之間掛著聖像。也是在門的左側放著馬桶。這裡的犯人也一樣是人挨人地躺在床上。他們看見有參觀者來,也一樣跳下床來,身子挺得筆直站在床前,也一樣有三個人沒有下床,其中的兩個人坐起來了,而另一個人仍然躺著,甚至都沒有看進來的人一眼,這三個人都有病。英國人也一樣說了同樣的話,也一樣發了兩本《福音書》。

  他們來到第三個牢房門口,就聽見裡面鬧哄哄的,有嘈雜聲,有叫罵聲。典獄長使勁敲著門,口裡還喊著:「立正!」門打開後,又是所有的犯人都挺直身子站在床前,只有幾個生病的犯人沒有下床。房間裡還有兩個犯人正廝打在一起,兩個人都露著一臉的兇相,這個人抓著另一個人的頭髮,另一個人抓著這個人的鬍子。當看守來到他們跟前,他們才互相鬆開手。一個人的鼻子被打破了,從鼻子裡往外流著鼻涕和血,他不停地用袖子擦,另一個人用手理著被揪扯亂了的鬍子。

  「班長!」典獄長厲聲叫道。

  一個漂亮的、身強力壯的人站了出來。

  「長官,我管不住他們。」班長面帶笑意說道。

  「我來管。」典獄長皺著眉頭說道。

  「他們為什麼打架?」英國人問道。

  聶赫留道夫問班長,他們為什麼打架。

  「為了一塊包腳布,把別人的包腳布纏到自己腳上了,」班長仍然笑嘻嘻地說道,「這個推一把,那個還一拳。」

  聶赫留道夫把這些話都翻譯給了英國人。

  「我想對他們說幾句話。」英國人對典獄長說道。

  聶赫留道夫把英國人的意思翻譯給典獄長,典獄長說:「可以。」

  於是英國人拿出他的皮面精裝《福音書》。

  「請您把我的話翻譯給他們聽,」他對聶赫留道夫說道,「你們吵嘴、打架,而基督是為我們而死的,他教給我們解決爭鬥的另一種辦法。請您問一問他們,他們知道不知道,根據基督的教義,應該怎樣對待欺負我們的人。」

  聶赫留道夫把英國人的話和問題都譯成了俄語。

  「是不是應該把欺負人的人報告給長官,由長官裁決?」一個人斜瞅了一眼神氣活現的典獄長,用疑問的口氣說道。

  「狠狠地揍他一頓,看他還敢欺負人。」另一個人說道。

  有幾個人用笑聲表示了他們贊同這種做法。聶赫留道夫把他們的話翻譯給英國人。

  「請您告訴他們,根據基督的教義,不能這麼做,而應該是當別人打你的左臉時,你把右臉也湊上去讓他打。」英國人一邊說,一邊做了一個把臉湊上去的樣子。

  聶赫留道夫翻譯了他的話。

  「讓他自己先試一試。」一個人說道。

  「如果兩邊的臉都讓人家打了,還有哪邊的臉湊上去呢?」一個躺著的病人說道。

  「那就讓人家把你打個稀巴爛唄。」

  「那好,你來試試吧。」後邊有個人說道,然後哈哈大笑起來,雖然他的鼻子還流著血和鼻涕呢。躺在床上的病人也都笑了。

  英國人並沒有覺得尷尬,他讓聶赫留道夫告訴他們,有些事似乎做不到,可是信教的人卻能做到,而且也容易做到。

  「請您問一下,他們喝酒不喝?」

  「喝。」一個人說道,同時又響起一陣笑聲。

  這個牢房裡有四個有病的人。英國人問,為什麼不把有病的人都集中在一個牢房,典獄長回答說,他們不願意。這些病人得的都不是傳染病,有醫士照應他們,給他們治療。

  「有兩個禮拜了,連他的人影兒也沒看見。」一個人說道。

  典獄長沒答理,就領著英國人和聶赫留道夫到下一個牢房去了。

  又是門開了,又是犯人們都起來,不吭一聲,又是英國人分發《福音書》,然後到了第五個牢房,又到了第六個牢房……不論到了哪個牢房,都是這一套程序。

  他們走出苦役犯的牢房,走進流放犯的牢房;走出流放犯的牢房,走進村社社員的牢房;走出村社社員的牢房,走進自願跟隨者的房間。他們不管走進哪個牢房,他們所看到的都是受凍挨餓的人,無所事事的人,染了疾病的人,受盡凌辱的人,戴著鐵鐐、手銬的人,這些人和被關在籠子裡的野獸沒什麼兩樣。

  英國人發完了原定數量的《福音書》,就不再發了,甚至也不宣講他的教義了。一個個充滿痛苦的場面,更重要的是那令人窒息的空氣,弄得他精疲力竭,當典獄長到了每一個牢房介紹這裡犯人的情況時,他只是說「好極了」。聶赫留道夫就像做夢一樣,稀里糊塗地跟著走,他真想儘快離開這個地方,苦於走不開,他顯得特別疲憊,顯得心灰意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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