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2024-10-04 16:27:25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監獄的門口掛著燈,站著崗哨。雖然通道、房頂和圍牆上都蓋了一層潔白的雪,雖然牢房正面的窗戶里都閃著燈光,但是聶赫留道夫仍然感覺到這座陰森的監獄比早晨更加陰森了。
高傲的典獄長來到大門口,借著燈光查驗了聶赫留道夫和英國人的通行證,聳了聳他那健壯的肩膀,表示不能理解;但這是上司的命令,他必須執行,於是他請他們二人跟著他進去。他帶他們進了院子,然後進了右邊的門,上了樓梯,走進辦公室。他請他們坐下,然後問他們有什麼要求。當他知道聶赫留道夫想馬上同瑪斯洛娃見面,就派一名看守去叫她,而他自己已經準備回答英國人的問題了,聶赫留道夫給他們做翻譯。
「這座監獄原定容納多少人?」英國人問道,「現在裡面關著多少人?關著多少男人,多少婦女,多少兒童?他們當中有多少苦役犯、多少流放犯?有多少人是自願跟著家屬去的?有多少人是有病的?」
聶赫留道夫只是機械地把英國人的話和典獄長的話翻譯出來,而並沒有考慮這些話的內容,因為他馬上就要和瑪斯洛娃見面了,他的心思全用在這上面了,他不知為什麼心裡亂得很。當他正給英國人翻譯一句話的時候,他聽見了漸漸走近的腳步聲,辦公室的門開了,像以往一樣,先走進來一名看守,然後跟著走進來瑪斯洛娃。瑪斯洛娃頭上包著頭巾,身上穿著囚服,他一看到她,頓時覺得心情很沉重。
「我想過正常人的生活,我想有家,有孩子。」當她邁著大步低著頭走進房間時,這個想法從他的頭腦里閃過。
他站起來,朝她迎過去幾步,他覺得她板著面孔,顯出不是很高興的樣子。他想起來,那會兒她責備他的時候就是這表情。她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她的手指頭生硬地卷著衣服邊兒,她時而抬起頭看看他,時而又低下頭。
「您知道嗎,判您無罪釋放了。」聶赫留道夫說道。
「知道,看守告訴我了。」
「只要公文一到,您就自由了,您想住哪兒就住哪兒。我們是不是考慮一下……」
她立刻打斷他的話說:「我有什麼可考慮的,西蒙松到哪兒,我就跟他到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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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她儘管心情很激動,可還是抬起頭來看著聶赫留道夫,把這句話說得清清楚楚,她好像把要說的話預先已經準備好了。
「啊,原來是這樣!」聶赫留道夫驚奇地說道。
「這有什麼奇怪的,既然他願意我跟他生活在一起,」她馬上停住,又改口說,「既然他讓我留在他身邊,我還能有什麼更好的指望呢?我應該認為這是幸福。我還能指望什麼?……」
「她也許真的愛上了西蒙松,根本不希望我為她做什麼犧牲;她也許仍然愛著我,只是為了我好,才拒絕了我,為了斷掉我的指望,才把自己的命運同西蒙松的命運聯繫在一起。」聶赫留道夫想到這裡,感到無比慚愧,他覺得自己的臉紅了。
「如果您真的愛他……」他說道。
「唉,什麼愛不愛的,這對我已經不重要了,不過西蒙松確實與眾不同。」
「是的,」聶赫留道夫說道。「他是一個極好的人,不過我認為……」她再一次打斷了他的話,她好像擔心他會說出什麼無謂的話,或者是擔心她說不完自己想說的話。
「您不必說了,如果我的選擇有違您的意願,那就請您原諒我,」
她用她那有點斜視的眼睛看著他的眼睛,說道,「是的,看起來這樣的結果是最好的結果,因為您也要生活呀。」
她對他說的正是他剛才頭腦里所想的;現在他已經不這麼想了,他現在所想的、所感覺到的已經完全不同了。他現在不僅感到慚愧,而且感到惋惜,惋惜他和她所失去的一切。
「這個結果出乎我的意料。」他說道。
「您何必在這兒受苦呢。您已經受了很多苦。」她說著,勉強笑了笑。
「我沒吃苦,我挺好,我總是希望儘可能多為你們做點事。」
「我們,」她說到「我們」二字時,瞅了聶赫留道夫一眼,「什麼也不需要。您為我做的事夠多的了。要不是您……」她還想說下去,可是她的聲音已經顫抖了。
「您可不能感謝我。」聶赫留道夫說道。
「我們之間的恩恩怨怨就算了,由上帝去評說吧。」她說著,那烏黑的眼睛裡湧出亮閃閃的淚水。
「您是一個多麼好的女人啊!」他說道。
「我好嗎?」她含著眼淚說道,臉上露出一絲苦笑。
「您談完了嗎?」此時英國人問道。
「馬上就談完。」聶赫留道夫回答說,他又問她有關克雷利佐夫的情況。
她穩定了一下情緒,平靜地說道:「克雷利佐夫的病情在路上有所發展,立刻把他送到醫院了。瑪麗亞·帕夫洛夫娜很不放心,要求到醫院照顧他,但沒有得到准許。」
「那我走了?」她發現英國人等著他,就說道。
「我們這可不是告別,我還會來看您的。」聶赫留道夫說道。
「原諒我吧。」她聲音很低他說道。他們的目光又遇到一起,當她沒有說「再見」,而是說「原諒我吧」時,聶赫留道夫從她那斜視的目光中,從她的苦笑中,明白了,她要跟他分手的兩個原因中,千真萬確是第二個原因,也就是她愛他,她認為她要是和他結合,她就會毀了他的生活,她如果和西蒙松走到一起,他就可以得到解脫,現在使他高興的是,她已經實現了自己的願望,同時她也感到痛苦,因為她跟他分手了。
她握了握他的手,立刻轉身走出去了。
聶赫留道夫看了一眼打算跟自己一起走的英國人,可是這時英國人正往筆記本上記東西呢。聶赫留道夫沒有打攪他,就坐到靠牆的一張木沙發上,突然覺得非常疲倦。他所以覺得疲倦,既不是由於缺覺,也不是由於旅途辛勞,更不是由於過分激動,而是由於他覺得活得太累。他靠在木沙發背上,閉上眼睛,一下就睡著了,而且睡得很死。
「怎麼樣,是不是現在到各個牢房去看看?」典獄長問道。
聶赫留道夫突然醒了,他感到奇怪的是他怎麼會在這兒。英國人記完筆記了,就想去看牢房。聶赫留道夫很疲倦,而且對看牢房興趣也不大,不過他還是跟著英國人到牢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