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2024-10-04 16:27:22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聶赫留道夫雖然白去了一趟監獄,不過他仍然興致勃勃地坐著馬車到省長辦公室去了,他想到那裡了解一下省長辦公室是否收到有關糾正瑪斯洛娃錯案的公文。結果公文還沒收到,所以聶赫留道夫趕緊回到旅館,馬上提筆給謝列寧和律師各寫了一封信,把這種情況告訴了他們。他寫完信,看了一下表,已經是該到將軍家赴宴的時候了。
他一路走,一路想:瑪斯洛娃知道她的錯案被糾正後,會是什麼心情呢?會安排她在什麼地方定居呢?他怎樣跟她一起生活呢?西蒙松知道她的錯案被糾正後,會是什麼反應?她對他會是什麼態度?
他記起了她身上發生的那些變化。同時他也記起了她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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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該忘掉,應該徹底忘掉,」他心裡想,此時他想儘量不想她的事了,他儘量把頭腦中有關她的念頭趕走。「到時候不管什麼問題都會清楚的。」他心裡說道,然後他就開始考慮,見了將軍,應該說什麼。
將軍家的宴席顯示了有錢人家和官宦人家的闊綽和奢靡,聶赫留道夫對這樣的宴會並不陌生,只不過很長一段時間,他不僅沒有舉辦這種宴會的可能,就連生活上最起碼的方便條件都保證不了,所以他一看到這樣的宴會,心情格外地舒暢。
女主人原來是彼得堡上流社會的人,思想守舊,醉心於傳統,曾做過尼古拉宮廷中的女官,說一口漂亮的法語,俄語卻說得很彆扭。
她的腰板兒總是挺得很直,兩隻手無論做什麼事,胳膊時總是貼著腰部。她非常敬重自己的丈夫,對客人十分親熱,雖然親熱的程度因人而異。她把聶赫留道夫當做自家人,從她的言談話語中聽得出,她對他的這次西伯利亞之行不僅理解,而且非常讚賞,她認為,他的行為顯然有點古怪,但卻表現出他的一片真誠,她認為他是一個少有的好人。聶赫留道夫聽了她的話後,又重新認識了自己身上的優點,所以感到無比的滿足。夫人的誇讚和將軍家裡這優美、文雅、闊綽的環境使聶赫留道夫完全陶醉了。他欣賞著漂亮的陳設,品嘗著美味佳肴,同有教養的人們輕鬆、愉快地交談——他對這一切是多麼習慣呀。他頓時感覺到,最近一個時期他所生活的那個環境就像一場夢,他現在從這場夢中醒過來了,他又回到自己的現實中。
在宴席上就座的,除了將軍的女兒及其丈夫和副官等家裡人外,還有一個英國人,一個開採金礦的商人,一個從西伯利亞邊遠城市來的省長。這些人都給聶赫留道夫留下好感。
英國人身體健壯,臉紅紅的。他法語講得不好,但是講起英語來就像演說家演說似的,聲情並茂,非常動聽。他去過很多地方,見多識廣,所以他講起在美國、在印度、在日本、在西怕利亞的所見所聞時,大家都愛聽。
開採金礦的年輕商人原來是農民出身,他穿的一套燕尾服是在倫敦定製的,燕尾服的袖扣是鑽石的,他家裡有大批藏書,他為慈善事業捐過很多錢,他信奉歐洲的自由主義。聶赫留道夫對他很感興趣,很喜歡他,因為他就好像在俄國農民這塊土壤上新長出的一棵茁壯的幼苗,歐洲文明已經嫁接到這棵幼苗上。
從邊遠城市來的省長原來就是聶赫留道夫在彼得堡時大家都在議論的那個某某司的前任司長。他人很胖,長著一頭稀疏的鬈髮,藍色的眼睛透出幾分溫柔,兩條腿很粗,一雙雪白的手保養得很好,手上戴著好幾枚戒指,臉上老是掛著微笑。男主人很看重這位省長,因為在這種受賄風盛行的地方,惟獨他不受賄。女主人也很看重這位省長,因為女主人是個音樂愛好者,鋼琴彈得不錯,而省長是一位優秀的音樂家,他們常常一塊兒四手聯彈。聶赫留道夫本來是不喜歡這個人的,但是因為他今天情緒不錯,所以對這個人也不反感。
下巴颳得發青的副官老是樂呵呵的,精力老是那麼旺盛,他總是主動為大家效勞,他的好心腸博得大家的歡心。
不過聶赫留道夫最喜歡的還是將軍的女兒和她的丈夫。將軍的女兒長得並不漂亮,但是年輕,心地善良,她的全部心思都用在兩個孩子身上了。她和丈夫是戀愛結合,她是經過和父母的長期鬥爭才嫁給丈夫的,顯然她父母不同意這門親事。她丈夫是莫斯科大學具有自由主義思想的副博士,人很謙虛,也很聰明,現在在政府機關任職,從事統計工作,他特別關注少數民族的統計。他熱愛少數民族,研究少數民族,他研究如何才能不使少數民族絕種。
大家對聶赫留道夫很客氣,很親切,因為看得出,他們為結識了這樣一個令人喜歡的新朋友而感到高興。將軍身穿軍服,脖子上掛著一枚白十字勳章,來到宴席桌前,同聶赫留道夫打了個招呼,就像他們是老相識似的,然後就立刻請客人們喝酒、吃菜。將軍問聶赫留道夫,他今天從他家出去後,到什麼地方去了,聶赫留道夫回答說,他從他家出去後,就到了郵政局,並且已經了解到他今天上午談到的那個女人已經被判無罪釋放了,現在他再一次向將軍提出,是否能允許他探監。
將軍顯然不喜歡吃飯時談公事,所以皺起眉頭,什麼話也沒說。
「您想喝伏特加嗎?」將軍用法語對走到他跟前的英國人說道。英國人喝了一杯伏特加後,說道,他今天參觀了一家大教堂和一家工廠,但是他還想看一看羈押解送犯人的監獄。
「那太好了,」將軍衝著聶赫留道夫說道,「你們可以一塊兒去。您給他們開一張通行證。」他對副官說。
「您打算什麼時候去?」聶赫留道夫問英國人。
「我想最好是晚上去,」英國人說道,「晚上所有的人都在,他們事先也不會有什麼準備,一切都是原來的樣子。」
「他想看什麼,是不是想看看那裡的條件多麼多麼好?那就讓他看唄。我寫過呈文,上面就是不聽我的,那就讓他們從外國報紙上了解吧。」將軍說著走到餐桌跟前,女主人正在這裡張羅著讓客人就座呢。
聶赫留道夫坐在女主人和英國人中間。他的對面坐的是將軍的女兒和某司前任司長。
飯桌上的談話很隨便,沒有固定的話題,時而談到印度,是英國人先談起的;時而談到遠征北越,將軍嚴厲譴責這一事件;時而又談到西伯利亞流行的詐騙風和受賄風。聶赫留道夫對這些話題興趣不大。
吃完飯,大家在客廳里喝咖啡的時候,英國人和女主人談起英國首相格拉斯頓,聶赫留道夫發表了許多看法,他覺得他的看法都很精闢,所以才引起交談者的注意。聶赫留道夫吃了美味佳肴,喝了美酒,現在又坐在柔軟的椅子上,坐在這些熱情的、有教養的人中間,他的心情越來越舒暢。當女主人應英國人的請求,和某司前任司長一起坐在鋼琴前,彈起他們彈得最熟的貝多芬的第五交響曲時,聶赫留道夫感覺到,這樂曲給了他精神上以莫大享受,他好久沒有聽這麼好的音樂了,他好像現在才真正了解了自己,才知道自己是一個好人。
鋼琴是一架好鋼琴,彈琴的人彈得也很出色。至少聶赫留道夫是這樣認為的,因為他不僅喜歡這部樂曲,也熟悉這部樂曲。他聽著那美妙的行板,感到鼻子一陣發酸,他被他近一個時期來自己身上所體現的美德所感動。
聶赫留道夫向女主人表示感謝時說,他好久沒有這麼高興了,好久沒有體味這種精神享受了,他道過謝,就想告辭,可是這時女主人的女兒毫不猶豫地走到他跟前,紅著臉說:「您剛才問起我的兩個孩子,您不想看看他們嗎?」
「她以為人人都有興趣看她的孩子呢,」女主人見女兒如此不懂事,提出讓客人為難的要求,就笑著說道。「公爵才不感興趣呢。」
「恰恰相反,我非常非常感興趣,」聶赫留道夫被這種深情的母愛所感動,於是他說道,「請您帶我去看看孩子吧。」
「她要帶公爵去看她的孩子,」正坐在牌桌上和女婿、金礦商人、副官一起打牌的將軍笑著大聲嚷道,「您去吧,您去儘儘義務吧。」
此時,將軍的女兒當然很激動,因為馬上就有人評說她的孩子了。她帶著聶赫留道夫三步並作兩步朝裡屋走去。他們走進第三個房間,這個房間很高,牆上糊著白色壁紙,房間裡點著一盞燈,燈上罩著一個深色燈罩。地上並排放著兩張小床。保姆在兩張小床中間坐著,她肩上披著白色披肩,臉上透出一副善相,顴骨高高的,一看就是西伯利亞人。保姆站起來,向他們問了好。母親朝第一張小床彎下身去,一個兩歲的女孩安靜地睡在裡面,張著小嘴,長長的鬈髮散亂在枕頭上。
「這是卡佳,」母親說著,拉了拉帶藍色條紋的被子,把伸到被子外面白白的小腳丫蓋住。「好看嗎?這孩子才兩歲。」
「真好看!」
「這個叫瓦夏,是外公給起的名字。長相屬另一種類型。是個地地道道的西伯利亞人。不是嗎?」
「這孩子很可愛。」聶赫留道夫看著趴著睡覺的胖小子,笑著說道。
「是嗎?」母親得意地笑著反問道。
聶赫留道夫想起了腳鐐、手銬、陰陽頭、毆鬥和腐化,想起了奄奄一息的克雷利佐夫,想起了瑪斯洛娃和她過去的經歷。因此他對眼前的這種幸福,這種美好、純真的幸福,就特別羨慕,他自己也想得到這種幸福。
他說了好多讚揚孩子的話,母親聽了,心裡樂滋滋的。聶赫留道夫跟著她返回客廳,英國人已經在這裡等他了,因為他們說好了一塊兒到監獄去。聶赫留道夫告辭了將軍和夫人以及他們的女兒和女婿,和英國人一塊兒來到將軍府邸的門廊上。
天氣變了,天上下起了鵝毛大雪,道路、屋頂、花園裡的樹、門前的路、馬車的車頂和馬背都覆蓋了一層白雪。英國人上了自己的馬車,聶赫留道夫告訴英國人的馬車夫,是到監獄去,然後他也上了自己的馬車。他懷著一種去完成一項不愉快任務的沉重心情跟著英國人到監獄去了,馬車在雪地上艱難地行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