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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2024-10-04 16:27:15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馬車駛上土崗,車夫轉過身來問道:「上哪一家旅館?」

  「哪一家好?」

  「西伯利亞旅館最好,不過久柯夫旅館也不錯。」

  「你想上哪一家旅館,就上哪一家旅館。」

  車夫又側過身子坐好,朝馬抽了一鞭子,馬跑快了。這座城市和其他城市一樣;房頂上都有氣樓,房頂也都是綠色的,也有和別的城市一樣的教堂,一樣的店鋪,主要街道上也是商店成排,甚至這裡的警察也和別的城市的警察一樣,所不一樣的那就是這裡的房子全是木結構,馬路全是土路。

  他們來到一條最繁華的街上,車夫把馬車停在一家旅館的門口。

  但是旅館裡已經沒有空房間了,必須到另一家旅館去。這另一家旅館裡有空房間,聶赫留道夫兩個月來第一次住進這比較乾淨和舒適的房間。他過去已經習慣住這種房間了,這個房間算不上講究,可是聶赫留道夫坐了顛簸的驛車,住了髒兮兮的小店,聞了羈押站的臭氣,乍一到了這樣的環境,就覺得這裡格外地舒適。更為重要的是他可以徹底清除一下身上的虱子了。自從他去過羈押站以後,虱子一直困擾著他。他在旅館安頓下來,就立刻坐車去澡堂洗澡,洗完澡,換上漿洗過的襯衫,壓出褶兒的褲子、禮服和大衣,就拜會地方長官去了。旅館的門房叫來一輛馬車,馬車上套的是一匹膘肥體壯的吉爾吉斯馬,聶赫留道夫乘著這輛馬車丁丁當當地來到一座漂亮的大樓前。大樓旁邊站著衛兵和警察。樓前樓後是花園,花園裡的楊樹葉和白樺樹葉都已凋落,露出光禿禿的枝幹,但樅樹、松樹和杉樹仍然枝葉繁茂,呈現著墨綠的顏色。

  將軍身體欠安,不會客。聶赫留道夫還是要求當差的把自己的名片遞進去,當差的返回來時,喜氣洋洋地告訴他說:「將軍有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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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兒的前廳、當差的、馬弁、樓梯、大廳和擦得發亮的鑲木地板和彼得堡的沒有什麼兩樣,只是色調灰暗些,因而也就更莊重些。聶赫留道夫被帶進書房。

  將軍的臉有點浮腫,鼻子像土豆,前額和禿頂上長著幾個鼓包,眼睛下面的肉囊禿嚕著。將軍是個好動和易於激動的人,他穿一件韃靼式綢子長袍,坐在桌子旁的椅子上,手指頭夾著香菸,用一個帶銀托的杯子喝著茶。

  「您好啊,先生!恕我穿著便服接待您,但是總比不接待的好,」他說著用長袍掩上他那布滿褶子的粗脖子。「我的身體不太好,沒有出門。是什麼風把您吹到我們這邊遠的地方來了?」

  「我是跟隨一批犯人來到這裡的,犯人中有一個人跟我關係密切,」聶赫留道夫說道,「我就是為這個人的事來拜會閣下的,此外還有另一個人的事。」

  將軍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喝了一口茶,把香菸在孔雀石菸灰缸上捻滅,兩隻浮腫的閃亮的小眼睛盯著聶赫留道夫,認真聽著聶赫留道夫說自己的事。他只是問聶赫留道夫要不要吸菸時,才打斷他的話。

  將軍是一個有學識的軍人,他認為自由主義和人道主義是可以和他的職務調和在一起的。但是他這人生性聰明、善良,很快就感覺到這種調和是不可能的,這兩個主義和他的職務經常發生碰撞,他為了消解內心的矛盾,染上了在軍人中流行的酗酒的惡習,他喝得越來越多,後來發展到嗜酒成癖,整天沉湎於酒中。他擔任軍職三十五年後,成了醫生所說的酒精中毒患者,他全身都浸透了酒精。他不論喝什麼酒,都要喝得一醉方休。喝酒已成為他的絕對需要,離開酒,他就不能活,每天到了晚上,他就喝得爛醉,不過他已經適應了這種狀態,他走路不搖晃,不說胡話。即使他說了胡話也不要緊,因為他身居要位,不管他說了什麼胡話,都會被當做深奧莫測的言論。只有早晨,也就是聶赫留道夫來拜訪他的這段時間,他才像個有理智的人,能聽明白別人對他說的話,在一定程度上證實了他喜歡說的一句諺語:「喝醉了但不糊塗,這是難能可貴的。」最高當局也知道他是個酒鬼,可他畢竟是一個有學識的人,就這一點來說,他比別人強,雖然他的學識也就停留在開始酗酒前的水平,但是他辦事果斷,處理問題靈活,人又很體面、能幹,即使喝了酒,也不亂方寸,所以他一直擔任著這個顯赫的、重要的職務。

  聶赫留道夫告訴他,他所關心的這個人是個女的,她是無辜的,她的案子是錯判,她的申訴書已經呈給皇上了。

  「啊,是這麼回事,那麼您的意思呢?」將軍說道。

  「彼得堡方面答應我,這個女人的問題究竟怎麼解決,至遲這個月內通知我,通知書就寄到這裡……」

  將軍一邊看著聶赫留道夫,一邊伸出短短的手指頭按了按桌子上呼叫人的電鈴,並繼續默默地聽著,一口一口地抽著煙,大聲地清著嗓子。

  「所以我要求,如果有可能的話,讓這個女人留在這裡,等收到申訴書的批覆後,再做處理。」

  一個穿軍服的勤務兵走進來了。

  「你去問一下,安娜·瓦西里耶夫娜起來了沒有,」將軍對勤務兵說,「再送兩杯茶來。還有什麼事來著?」將軍問聶赫留道夫。

  「需要求您的另一件事,」聶赫留道夫繼續說道,「涉及一個政治犯,他也在這批犯人中。」

  「原來是這麼回事!」將軍意味深長地點著頭說。

  「他病得很厲害,是一個快要死的人了。看來,得把他留在這裡的醫院裡了。有一個女政治犯願意留下來照顧他。」

  「她和他沒有親屬關係吧?」

  「沒有,但是她願意嫁給他,如果只有嫁給他,她才能留下來照顧他的話。」

  將軍用閃亮的眼睛凝視著聶赫留道夫,默默地聽著,顯然他想用自己的目光使聶赫留道夫感到不好意思,並且一直抽著煙。

  當聶赫留道夫把話說完後,將軍迅速從桌上拿起一本書,用手指頭沾上唾沫很快翻著書頁,找到有關婚姻的條款,看了看。

  「她判的是什麼刑?」他抬起頭問道。

  「服苦役。」

  「是啊,判了刑的人不可能指望結婚而改善自己的狀況。」

  「是的,不過……」

  「請讓我把話說完。即使她嫁給一個自由的人,她也必須服滿自己的刑期。這裡有個問題:他們兩個人,誰的刑重,是他的刑重,還是她的刑重?」

  「他們兩個人都是服苦役。」

  「那可真是門當戶對了,」將軍笑著說道。「怎麼對待他,當然就怎麼對待她。他有病可以留下,」他繼續說道,「當然,要儘可能改善他的狀況,可是她,即使嫁給他,也不能留在這裡……」

  「夫人正在喝咖啡。」勤務兵報告說。

  將軍點點頭,繼續說道:「不過,我再考慮一下。他們叫什麼名字?請您寫在這兒。」

  聶赫留道夫把他們的名字寫下來。

  「這事我也辦不到,」將軍針對聶赫留道夫想跟病人見面的要求,說道。「我當然對您是不會懷疑的,」他說道,「您關心他和別的人,您又有錢。我們這裡賄賂之風很盛行。上面說,讓我根除賄賂,可是人人都受賄,怎麼根除得了?越是下面的官員,受賄的越多。他們在五千公里以外,我們怎麼監督?他們是地方上的小皇帝,就像我是這裡的小皇帝一樣,」他說著笑起來了。「您大概常跟政治犯見面,您給錢,就放您進去,是不是這樣?」他笑著說道,「是這樣嗎?」

  「是這樣。」

  「我明白,您必須這樣做。您想見政治犯,您可憐他們。而典獄長,或押送人員,都收賄賂,因為他們的薪俸就那麼一點點錢,他們不可能不受賄。如果我處在您的地位和他們的地位,我也會像您和他們一樣,也會行賄和受賄的。但是我處在現在我的這個位子上,我就不能說我也是人,我也有憐憫之心,因而我就可以違反嚴格的規定。我是個執行者,我在一定的條件下得到信任,我就應該不辜負這個信任。

  好了,這個問題就談到這兒吧。現在您談談京城的情況吧,京城的人都在幹什麼呢?」

  此時,將軍也問,自己也說,他顯然是希望在這同一時間內既了解了新聞,又表述了自己職務的重要性和自己的人道主義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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