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2024-10-04 16:27:11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聶赫留道夫站在渡船的邊上,看著這寬闊、湍急的河流。這時,有兩個人的影子在他腦子裡交替出現,一個是生命已經垂危、由於大車的顛簸頭不停地晃動的憤世嫉俗的克雷利佐夫,另一個是昂首闊步和西蒙松並排走在馬路上的瑪斯洛娃。他一想到生命垂危和不願意死的克雷利佐夫,心裡就特別沉重,特別難過。可是他想到昂首闊步的瑪斯洛娃,想到她得到了西蒙松的愛情,想到她從此走上了堅實、可靠和幸福的道路,心裡本應該高興才是,可是聶赫留道夫心裡不但不高興,反而很難過,想抑制也抑制不住這種難過的情緒。
從城裡沿著水面傳來教堂響亮的、悠長的鐘聲。站在聶赫留道夫身邊的車夫以及所有其他車夫一個個都摘下帽子,畫著十字。站得離欄杆最近的一個個子不高、頭髮蓬亂的老漢沒有畫十字,而是仰著頭,目不轉睛地看著聶赫留道夫,聶赫留道夫開始時並未發現這個老漢。這個老漢穿一件打了補丁的上衣,一條粗呢褲,腳上穿一雙又破又舊的補過的長統靴,肩上背著一個小包,頭上戴一頂磨掉毛的高筒皮帽。
「喂,老頭,你怎麼不禱告?」聶赫留道夫的車夫一邊把帽子戴上,扶正,一邊問道。「難道你不信教?」
「向誰禱告?」頭髮蓬亂的老漢用咄咄逼人的口吻反問道。
「這還用問,當然是向上帝了。」車夫用譏諷的口氣說道。
「那你指給我看看,上帝在哪兒?」
老漢的表情嚴肅、認真,車夫有點難為情,他覺得面前的這個老頭可真難對付,但是他又不願意甘拜下風,也為了不在周圍人的面前丟臉,就立即回答說:「你問上帝在哪兒,當然是在天上了。」
「你到過天上嗎?」
「去過,還是沒去過,這無所謂,反正大家都知道,應該向上帝禱告。」
「誰也沒看見過上帝,在哪兒都沒看見過。上帝是天父心中惟一的兒子告訴大家的。」老漢皺著眉頭,快言快語地說道。
「看來你不是基督徒,你是山野洞人,你向洞穴禱告。」車夫說著,把鞭子插進腰裡,整理整理邊套馬身上的皮軛。
有人笑起來。
「那麼老大爺,你信什麼教呢?」一個靠著自己的車站在船邊兒上的不太年輕的人問道。
「我什麼教都不信。因為我誰都不信,我只信我自己。」老漢口氣仍然很堅決地說道。
「您怎麼能只信自己呢?」聶赫留道夫插話說道。「您會錯的。」
「從來沒錯過。」老漢搖搖頭,果斷地回答說。
「那還要那麼多宗教幹什麼?」聶赫留道夫問道。「所以有那麼多宗教,就是因為人們只信別人,不信自己。我也相信過別人,但是就像走進原始森林一樣,常常迷路,進去,就甭想出來,弄得我屢犯錯誤。有舊教,有新教,有安息日會,有鞭笞派,有教堂派,有無僧派,有奧地利教派,有莫羅勘教派,有閹割教派。每個教派都頌揚自己,都說自己這一派好。其實大家就像剛生下來的小狗,眼睛還沒睜開,只不過是亂爬罷了。教派很多,可是靈魂只有一個。你也有,我也有,他也有。就是說,每個人都信自己的靈魂,大家就能聯合在一起。只要人人都相信自己,大家就不分派了,就一致起來了。」
老漢說話時,聲音很大,而且還不斷地往四周看看,他希望能有更多的人聽到他的話。
「怎麼,您早就是這個主張了嗎?」聶赫留道夫問他道。
「我,那還用說,早就是這個主張了。他們迫害我已經二十三年了」
「他們怎麼迫害您?」
「他們當年怎麼迫害耶穌,現在就怎麼迫害我。他們把我抓起來,交給法院,交給神甫,也就是交給那幫說教者和偽君子,讓他們審判我。他們還把我送到瘋人院。可是他們對我毫無辦法,因為他們不可能改變我的思想。他們問我:『你叫什麼名字?』他們以為我是有名有姓呢。可我不要名姓。我什麼都不要,我不要名姓,不要居住地,不要國家。我就是我。問我『叫什麼?』我叫人。問我『多大歲數了?』我說,沒算過,也沒法算,因為我已經活到了現在,我要永遠活下去。問我『你的父母是誰?』我說,我沒有父母,我只有蒼天和大地。蒼天就是父親,大地就是母親。『聽說你承認皇上?』為什麼不承認?他是他的皇上,我是我的皇上。『聽說跟你這人談話很難。』我說,我又沒請你跟我談話。他們就是這樣折磨人。」
「您現在到哪兒去?」聶赫留道夫問道。
「走到哪兒算哪兒。有活兒,就幹活兒;沒活兒,就要求施捨。」老漢發現船快靠岸了,就不再說了,只是得意地掃了一眼周圍聽他說話的人。
渡船終於靠岸了。聶赫留道夫拿出錢包,想給老漢一點錢。老漢不要。
「我不要錢,我要麵包。」他說道。
「哎呀,對不起。」
「沒什麼對不起的。你又沒得罪我,也不可能得罪我。」老漢說著,把包背到肩上。這時,聶赫留道夫的馬車也被推出來,套上馬。
「老爺,你可真有耐性跟他聊,」當聶赫留道夫給了幾個船工小費,上了馬車,車夫對他說道,「這個流浪漢是個糊塗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