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2024-10-04 16:27:08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聶赫留道夫醒來時,所有的馬車都早已上路了。旅店老闆娘喝足了茶,用手絹擦著汗津津的粗脖子,走過來說,羈押站的一個當兵的送來一封信。信是瑪麗亞·帕夫洛夫娜寫的。她寫道,克雷利佐夫這次發病比他們想的要嚴重得多。「我們想讓他留下一段時間,我們也陪他留下,可是沒有得到允許;我們要帶他走呢,心裡又沒有數。請你到城裡設法疏通一下,如果他能留下,我們自然也得有人留下。如果為了能留下,需要我嫁給他,我自然也願意。」
聶赫留道夫馬上派了一名夥計到驛站去叫馬車,自己趕忙收拾行李。他還沒有喝完第二杯茶,就有一輛驛站的三駕馬車響著鈴鐺朝著門廊駛過來,車輪在凍硬的泥土上滾動,就像在馬路上滾動一樣,發出隆隆的響聲。聶赫留道夫同粗脖子老闆娘結了帳,付了錢,就匆匆走出來,坐到馬車的軟墊上,命令車夫把車趕快一點,最好能追上犯人的隊伍。過了牧場的大門,走了不多遠,他的馬車還真的追上了拉著行李和病號的大車,這輛車正在凍硬的、開始打滑的泥路上轟隆轟隆地走著。押送軍官的馬車已經跑到前面去了。押送兵顯然都喝了酒,他們開心地胡扯著,他們有的走在後面,有的走在路的兩邊。車很多,前面的車很擠,每輛車上坐六個有病的刑事犯,後面的三輛車拉的是政治犯,每輛車上坐著三個人。最後一輛車上坐著諾沃德沃羅夫、格拉別茨和馬克爾,倒數第二輛車上坐著蘭采娃、納巴托夫和一個患風濕病的婦人,瑪麗亞·帕夫洛夫娜把自己的位子讓給了這個婦人。倒數第三輛車上鋪著乾草,放著枕頭,克雷利佐夫躺在這輛車上,瑪麗亞·帕夫洛夫娜坐在他旁邊的趕車人的座位上。聶赫留道夫讓自己的馬車停在克雷利佐夫的大車旁,然後下了車,朝克雷利佐夫走過去。一個喝得醉醺醺的押送兵朝聶赫留道夫擺擺手,但是聶赫留道夫沒理這個押送兵,他走到大車旁邊,抓住大車邊緣上的欄杆,和大車並排往前走。克雷利佐夫穿著皮襖,戴著羊皮帽,用手絹裹著嘴,臉顯得更消瘦、更蒼白了;可是他的一對漂亮的眼睛又大,又有神。他的身子隨著大車的顛簸輕輕地晃動著,他目不轉睛地看著聶赫留道夫。當聶赫留道夫問他身體怎麼樣時,他就閉上眼睛,不高興地搖搖頭。由於大車老是顛簸,所以弄得他一點力氣也沒有了。瑪麗亞·帕夫洛夫娜坐在大車的另一邊。她和聶赫留道夫交換了一下目光,她用自己的目光表示了她對克雷利佐夫健康狀況的擔心,然後她馬上就用一種快慰的聲音說起話來。
「看來那個押送軍官覺得實在說不過去了,」她放開嗓門兒大聲說道,否則由於大車的轟隆聲,聶赫留道夫聽不見她的話。「他讓把布佐夫金的手銬拿掉了。現在布佐夫金自己抱著女兒,瑪斯洛娃和西蒙松跟他們父女在一起,薇拉頂替了我。」
克雷利佐夫指著瑪麗亞·帕夫洛夫娜說了一句話,可是誰也沒聽清楚,克雷利佐夫皺起眉頭,搖搖頭,看得出,他是憋著咳嗽呢。聶赫留道夫把耳朵湊過去,想聽清楚他說什麼,於是克雷利佐夫把手絹扒開,小聲說道:「現在好多了,只要不感冒就行。」
聶赫留道夫點了點頭,和瑪麗亞·帕夫洛夫娜互相看了看。
「三個天體的問題怎麼樣了?」克雷利佐夫低聲說道,並艱難地笑笑。「這問題不容易解決吧?」
聶赫留道夫不懂他的話,瑪麗亞·帕夫洛夫娜給他解釋說,三個天體的問題是一道著名的數學題,是確定太陽、月亮和地球這三個天體的關係的。克雷利佐夫用這三個天體的關係比喻聶赫留道夫、瑪斯洛娃和西蒙松這三個人的關係,克雷利佐夫點了點頭,表示瑪麗亞·帕夫洛夫娜把他的戲言詮釋得十分準確。
「這個問題如何解決,不取決於我。」聶赫留道夫說道。
「您收到我的信了?您去辦嗎?」瑪麗亞·帕夫洛夫娜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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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定辦。」聶赫留道夫回答說。這時,他發現克雷利佐夫的臉上流露出不滿的情緒,就回到自己的馬車前,爬上去,坐到中間凹下去的坐墊上,由於馬車在不平的道路上奔馳,顛得厲害,他就用手抓住馬車兩邊的邊沿。馬車開始超越身穿灰色囚衣和短皮襖、腳上戴著腳鐐或手上戴著手銬的囚犯組成的一公里長的隊伍。聶赫留道夫認出了走在道路另一邊的瑪斯洛娃的藍頭巾,薇拉的黑大衣,西蒙松的短上衣、編織帽和白毛襪(就像用帶子系在腳上穿的平底鞋一樣,這是用帶子系在腿上)。他同瑪斯洛娃和薇拉並排走著,熱烈地交談著。
瑪斯洛娃和薇拉看見了聶赫留道夫,就向他點點頭,西蒙松卻鄭重其事地舉起了帽子。聶赫留道夫覺得沒有什麼話要說,所以就沒有讓馬車停下,馬車一下就超到他們前面去了。馬車又上了平坦的道路,跑得更快了,不過馬路上經常有大車隊通過,把路堵得死死的,所以聶赫留道夫的馬車有時不得不下了馬路,繞過去。
有著兩條深深車轍的馬路一直通到黑幽幽的針葉林中,馬路兩側長滿了斑斕奪目的白樺樹和落葉松,樹上的金黃色的樹葉尚未凋落。馬車趕了一半的路程,就走出樹林,兩邊出現了開闊的田野和修道院的金色十字架和金色大圓頂。天放晴了,雲消散了,太陽出現在樹林的上面,把濕漉漉的樹葉、水窪、教堂的大圓頂和十字架照得閃閃發亮。在右前方,在灰濛濛的遠處,依稀可見一片白茫茫起伏的山巒。聶赫留道夫的馬車駛進一座郊區很大的村莊。村子的街道上人來人往,有俄羅斯人,也有戴著怪裡怪氣的帽子、穿著怪裡怪氣的服裝的其他民族的人。小鋪、飯館、酒店以及大車周圍雲集著許多男男女女,他們有的已經喝醉了,有的沒有醉。看到這些熙來攘往的人群,就會感覺到,這裡離城已經不遠了。
聶赫留道夫的車夫看來是想出風頭,他在馭座上歪了歪身子,拉緊韁繩,朝右邊拉套的馬抽了一鞭子,於是馬車沿著大街飛奔起來,一直跑到河邊,才停下來。馬車在這裡需要搭渡船,才能過得河去。這條河水流得急,有一條渡船正從對岸向這邊駛來,剛駛到河的中間兒。這邊有二十多輛車等著渡河。聶赫留道夫沒等多長時間。渡船逆著水流向碼頭的上方駛去,然後借著水流的衝擊,很快就靠在碼頭上了。
船工們個個長得高頭大馬、膀寬腰圓、身強力壯,都一句話不說。
他們身穿短皮襖,腳踩長統靴,他們靈巧和熟練地把纜繩甩過來,拴在樁子上,然後打開擋板,讓停在船上的車輛上到岸上,再讓岸上的車輛上到船上,讓車在渡船上按序排好,把見了水就害怕的馬拴好。
由於河寬水急,河水不停地拍打著船舷,船把纜繩繃得緊緊的。渡船裝滿了,裝的全是馬車,聶赫留道夫的馬車和卸了套的三匹馬被安排在一個靠邊的地方。這時船工關上擋板,不再理睬那些還想上船的人的要求,把纜繩拋到船上,船就開了。渡船上沒人說話,只能聽到船工們的腳步聲和馬倒換腿時蹄子踏在船板上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