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2024-10-04 16:27:05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天空里布滿星斗。聶赫留道夫沿著有的地方凍住了有的地方還沒有凍住的泥路回到客店。他敲了敲昏暗的窗子,一個寬肩膀、赤著腳的夥計給他開了門,他走進過道。從過道右邊一間沒有煙囪的房子裡傳來車夫們打呼嚕的聲音,從前面門外的院子裡傳來很多馬咀嚼燕麥的聲音。左邊有一道門,通到正房,這個房間還算乾淨,房間裡瀰漫著艾蒿味兒和汗味兒,從隔牆裡面傳出來均勻的、很響的呼嚕聲,聖像前面點著一盞油燈,上面罩著紅玻璃罩。聶赫留道夫脫了衣服,把方格毛毯鋪到漆布面兒的沙發上,放上皮枕頭,就躺下了。這一天的所見所聞一幕幕從他腦子裡閃過。聶赫留道夫這一天所看到的情景中,最令他難過的是那個頭枕男犯的腿、睡在從馬桶滲出的糞水中的孩子。

  今天晚上他和西蒙松的談話,和瑪斯洛娃的談話完全出乎他的意料,這個談話對他來說比什麼都重要,但是他現在不願意想這個問題,因為這個問題很難解決,他還沒有拿定解決這個問題的總主意,所以他也就儘量不去想這個問題。這樣一來,那些不幸的人在窒悶的空氣中由於呼吸困難而掙扎的情景,那三個人,包括那個孩子,睡在從馬桶中滲出的惡臭的糞水中的情景,特別是枕著男犯的腿睡覺的孩子那一副天真相,老是在他的腦子裡閃現。

  如果只是知道,在一個遙遠的地方,有一部分人殘酷地折磨、凌辱和迫害另一部分人,給這部分人造成極大的痛苦,這是一回事,可是這三個月來,有人親眼目睹了一部分人對另一部分人的這種折磨、凌辱和迫害,這就是另一回事了。聶赫留道夫就是這種殘酷景象的目睹者。這三個月來,他不止一次地問過自己:「我是不是瘋了,所以我看到了別人沒有看到的事;還是那些人瘋了,他們製造了我看到的事?」但是那些人(他們人數很多)幹的事是使他吃驚而又害怕的事;他們幹這種事心安理得,他們深信,他們幹的事不僅需要,而且很重要,很有益處,所以不能認為這些人是瘋子。他也不認為自己是瘋子,因為他覺得自己的頭腦還是很清醒的。所以他才會經常感到困惑不解。

  聶赫留道夫這三個月來的所見所聞使他產生了這樣一種印象:政府通過法院和行政當局把那些思想激進、極易衝動、意志堅強、才幹出眾、而自我保護意識又極差的人抓起來,關進監牢;其實這些人對社會犯的罪,或者說對社會的危害,並不比監外的人大,第一,他們被禁錮在監牢里、流放地和服苦役的地方,他們在這些地方數月乃至數年虛度著光陰,他們用不著操心吃穿,他們遠離社會、遠離家庭、遠離工作,也就是說他們完全脫離了現實生活。第二,這些人在這些地方遭到各種各樣的凌辱,比如給他們戴上鐐銬,給他們剃成陰陽頭,給他們穿上羞辱的囚衣,使他們身上所固有的那種羞恥心和自尊心完全喪失掉了,他們身處這種境遇,也無法考慮別人對自己的看法了。第三,他們的生命經常受到威脅,且不說在特殊的情況下如中暑身亡,掉入水中淹死,在一場大火中燒死;就是在正常的情況下,在監禁他們的地方,經常有傳染病流行,所以有的人因染上傳染病死去,有的人因疲憊過度死去,有的人因鬥毆死去;這些人經常處於這種環境下,就連最善良、最有道德的人從自我保護意識出發,也會幹出最可怕、最殘忍的事來,並且也容忍別人幹這種事。第四,這些人被迫整天同那些生活上極端腐化的分子、殺人兇手、歹徒生活在一起,因此必然會受到他們的影響,這就好比麵團里摻上酵母一樣,使他們的惡行在這些尚未完全腐化的人當中迅速蔓延開來。第五,也是最後一點,所有受到這種影響的人,不僅自己受過各種各樣殘酷的折磨,而且還親眼目睹了兒童、老人在這裡受到虐待,婦女在這裡受到侮辱,這裡用樹條和鞭子抽打人;還親眼看到,有的獄卒受到獎勵,是因為他們活捉了或者打死了逃犯;還親眼看到,這裡故意把夫妻拆散,讓有夫之婦和有婦之夫合住在一起;還親眼目睹了這裡槍斃人和絞死人的情景。這些人通過這一樁樁血的事實認識到,這裡的各種各樣的暴行、酷行、獸行不僅不被政府所禁止,而且還受到政府的許可,因為這些行為對政府有利,如果用這些行為對付奴隸,對付窮人,對付災難中的人,那就更是許可的了。

  像監獄這樣的地方好像是當局有意發明的,為的是在這些地方製造嚴重的腐化和罪惡(在其他任何地方都製造不出來),然後把這種腐化和罪惡傳播到全體人民中間去。「當局好像提出了一個任務,這就是怎樣才能更有效地多腐化一些人。」聶赫留道夫觀察了監獄和羈押站的情況後,有了這個印象。每年有幾十萬人在監獄裡受到這種腐蝕,當他們達到完全腐化的程度,就把他們放出來,讓他們把在監獄裡學到的腐化行為傳播到全體人民中。在秋明、葉卡捷琳堡和托本斯克的監獄裡和在各個羈押站,聶赫留道夫看到,這個好像是社會給自己提出的目標正在有效地實現著。

  一些普普通通的人,他本來都有自己的生活信條,他們的信條是由俄國社會道德、農民道德和基督教道德所規定的,可是他們揚棄了這些信條,而接受了監獄裡普遍認同的一種新的信條,這種新的信條歸納起來就是:不管是打人、罵人、侮辱人,甚至從肉體上消滅人,只要對政府有利,都會得到許可。蹲過監獄的人都有切身體會,他們通過自己在監獄裡受到的待遇認識到,那些教會的布道者和道德的衛士所宣揚的尊重人和同情人的道德準則實際上已經不起任何作用,所以他們不必遵循這些準則了。聶赫留道夫從所認識的犯人身上,從費奧多羅夫身上,從馬卡爾身上,甚至從塔拉斯身上,都看到了這種情況,使聶赫留道夫大為驚訝的是塔拉斯只在羈押站待了兩個月,他判斷事物就一點道德觀念都沒有了。聶赫留道夫在路上了解到,有個犯人逃往原始森林時,慫恿同伴跟他一起逃,後來他把同伴殺死,把同伴的肉吃了。他親眼看到過這樣一個犯人,他被控犯有這種罪,而他自己也供認不諱。最可怕的是吃人肉的事件可不是這一起,而是時有發生。

  只有在像監獄這種專門培植罪惡的場所,俄羅斯人才有可能成為像吃人肉的逃犯那樣的人,逃犯已經提前把尼采的最新學說付諸行動了,逃犯認為,想幹什麼,就可以幹什麼,幹什麼都不會被禁止,他把這種歪理傳播開去,開始時傳給其他犯人,然後傳給全體人民。

  要制止犯罪,要威懾犯罪,要糾正犯罪,要依法懲辦犯罪——有關書上是這麼寫的。但實際上這四項措施,哪一項也沒有得到實施。

  

  本應制止犯罪,卻變成了擴散犯罪;本應威懾犯罪,卻變成了鼓勵犯罪(很多犯罪分子,如那個吃人肉的逃犯,都是自願走進監獄的);本應糾正犯罪,卻變成了經常性的傳播犯罪;報復的必要性不僅沒有因政府的懲罰而減弱,反而在沒有這種必要的人民中培植這種必要。

  「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幹?」聶赫留道夫老問這個問題,但他老也找不到答案。

  他感到最為驚訝的是,他們這麼幹不是無意的,不是出於偶然的錯誤,也不是一次兩次,而是長期這麼幹,幾百年來都是這麼幹的;區別只在於以前是割鼻子、割耳朵,後來是打烙印,關囚籠,現在是戴手銬;現在運送犯人不再用大車,而是用火車和輪船。

  當局有些人士對他說,為什麼有些事使他感到氣憤,這是因為目前的監獄和流放犯人的地方的設備還不夠完善,條件還不太好,等新型的監獄建成後,條件就會得到很大的改善。但是這種說法並不能使聶赫留道夫滿意,因為他認為,他之所以氣憤,並不是因為監獄的設施不夠完善,條件不夠好。他讀過一本有關改進監獄條件的書,塔爾德在書中提出裝電鈴和用電刑等改進措施,這種暴力手段的改進使他更為氣憤了。

  其實他主要氣憤在法院和政府各部的官員拿著從人民身上搜刮來的可觀的薪俸,卻不干人事兒。他們幹什麼呢?他們先是查閱法律條款(這些法律條款是和他們一樣的官員、懷著和他們一樣的動機編出來的);然後把破壞了法律條款的人的行為和法律條款對號入座,根據條款把這些人發配到遙遠的地方;這些人在那裡完全控制在那些冷酷的、沒有心肝的典獄長、看守和押送兵的手裡;這些人從精神到肉體受到殘酷的折磨,最後大批大批地死去。

  聶赫留道夫進一步了解了監獄和羈押站的情況後發現,在犯人當中迅速傳播的惡習,如酗酒、賭博、極端行為,包括吃人肉,都不是偶然的現象,也不是像那些麻木不仁的學者把他們的行為說成是什麼人性退化的表現,犯罪癖的表現,心理變態的表現;而是一部分人可以懲罰另一部分人這種荒誕無稽的錯誤認識所造成的必然結果。

  聶赫留道夫看到,人吃人的事不是從原始森林開始的,而是從政府的各部、各委員會、各司就開始了,只是在原始森林裡完成罷了。比如他的姐丈和一切在司法部門工作的官吏,從警察局長到司法部長,他們整天把司法公正,把人民的利益掛在嘴邊兒上;而他們實際所做的卻都是違反司法公正、違反人民利益的事,他們只需要盧布,由於他們製造了腐化和痛苦而付給他們的盧布。這是明擺著的。

  「他們做這一切難道僅僅是由於偶然的錯誤嗎?怎麼才能使這些當官的不做現在他們正在做的事,照樣發給他們薪俸,甚至還發給他們獎金呢?」聶赫留道夫這樣想。他想到這裡,公雞已經叫過第二遍了,儘管他只要稍微動一動,就有成群的跳蚤在他周圍亂蹦,他還是睡著了,而且睡得很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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