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2024-10-04 16:27:01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當聶赫留道夫跟著瑪斯洛娃回到男牢房時,男牢房裡亂鬨鬨的。
納巴托夫喜歡到處走走,到處看看,也喜歡交往,不管跟什麼人都能拉上關係,所以他帶回來一個令所有的人震驚的消息。他在牆上發現了一個字條,是被判服苦役的革命者彼得林寫的。大家原以為彼得林早已到了服苦役的地方喀拉河了,可是突然發現,他不久前才隨刑事犯從這條路上經過。
「八月十七日,」他在字條上寫道,「我一個人跟隨刑事犯出發了。
涅韋羅夫本來是跟我一起的,可是他在喀山的瘋人院上吊死了。我的身體還好,精神也不錯,但願一切都好。」
大家都在議論彼得林的處境和涅韋羅夫自殺的原因。克雷利佐夫一直沒有吭聲,好像是聚精會神地聽大家說話呢,兩隻閃亮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看著前面。
「我丈夫跟我說過,涅韋羅夫被關在彼得保羅要塞時就常常看見鬼魂。」蘭采娃說道。
「是啊,他是個詩人,喜歡幻想,把他關在單人牢房,他哪裡忍受得了,」諾沃德沃羅夫說道;「我吧,也蹲過單人牢房,可是我就不亂想,我把自己的時間安排得有條有理,結果我熬過來了。」
「有什麼難熬的?我被關進牢房,常常還很高興呢,」納巴托夫興奮地說道,看得出,他是有意想驅散這沉悶的氣氛。「原先呀,什麼都怕,怕自己被抓住,怕牽連別人,怕事業遭破壞,可是一旦被關進來,就什麼心也不用操了,什麼責任也不用負了,只管休息好了,只管坐著吸菸好了。」
「你是不是很了解他?」瑪麗亞·帕夫洛夫娜不安地看著克雷利佐夫那張突然變了樣子的瘦瘦的臉,問道。
「是涅韋羅夫嗎?」克雷利佐夫喘了一口氣(他好像剛大聲喊叫過,或是剛唱完一首歌),立刻說道,「涅韋羅夫這樣的人,就像我們的看門人說的,是天底下少有的人。他的心靈像水晶一樣透明,他不會撒謊,也不會裝假。他從不遮掩自己,也不粉飾自己。他感情豐富……是啊,還能說什麼呢!……」他沉默了一會兒。「而我們呢,我們老是沒完沒了地爭論怎麼做才好,」他皺著眉頭說道,「是先教育人民,後改變生活方式好呢,還是先改變生活方式,後教育人民好呢。還有,我們老是爭論怎樣進行鬥爭更好,是進行和平宣傳更好呢,還是採取恐怖活動更好呢?是啊,我們就這樣沒完沒了地爭論。而敵人卻不爭論,他們知道他們該怎麼做,至於死人還是不死人,死幾十人還是死幾百人,死的都是什麼人,對他們來說,根本無所謂,他們巴不得優秀分子全死掉呢。赫爾岑就說過,當局鎮壓了十二月黨人以後,整個社會水平大大地降低了。怎麼能不降低呢!後來,當局又迫害赫爾岑和他的同輩人。現在輪到迫害涅韋羅夫們了……」
「他們不可能把所有的革命者都消滅掉,」納巴托夫用他那飽含激情的聲音說道,「總會有人活下來接著乾的。」
「不過,如果我們心太軟,一味地憐憫他們,我們就不會有人活下來,」克雷利佐夫怕別人打斷他的話,就提高嗓門兒說道,「給我一支煙。」
「克雷利佐夫,抽菸對你的身體可沒好處。」瑪麗亞·帕夫洛夫娜說道,「請你還是別抽吧!」
「唉!你別管我,」他一邊氣呼呼地說,一邊抽起煙來,但他馬上就咳嗽起來,好像想嘔吐,後來吐了兩口痰,又繼續說道;「我們也在干,但幹得不在點子上。我們不應該光是發議論,應該把大家團結起來……去消滅敵人。就應該這樣。」
「可他們也是人嘛。」聶赫留道夫說道。
「不,他們不是人,他們既然能幹出傷天害理的事,他們還能算人嗎……不能算人……聽說有人發明了炸彈和氣球。要是能坐上氣球升上天空,把炸彈投到他們頭上,把他們像臭蟲一樣消滅掉……因為……」他的臉憋得通紅,突然不停地咳嗽起來,一股血從嘴裡湧出來。
納巴托夫趕緊跑去拿雪。瑪麗亞·帕夫洛夫娜拿來纈草酊讓他喝,可是他閉上眼睛,用他那又瘦又蒼白的手把她推開,一陣比一陣緊地喘著粗氣。雪和冷水使他稍稍鎮靜下來,就讓他睡了。聶赫留道夫跟大家告過別,跟著來接他的押送兵走出來,押送兵已經等了他很久了。
刑事犯們這時都已經安靜下來,大多數人都已入睡。儘管牢房裡的床上面和床底下都睡著人,走道上也睡了人,但牢房還是容納不下所有的人,結果一部分人還得睡在走廊的地板上,他們枕著背包,蓋著潮濕的囚衣。
牢房裡和走廊上,到處都有人打呼嚕,有人哼哼,有人說夢話。到處都可以看到蓋著囚服、擠在一起的一堆堆的人。只有單身牢房裡有幾個人還沒有睡,他們坐在角落裡的燈旁邊,一看到當兵的,就趕緊把燈吹滅。走廊上還有一個老頭子光著身子坐在燈下,捉衣服上的虱子。政治犯牢房裡的空氣雖然也受到污染,氣味也不好聞,但和這裡這種惡臭的空氣相比,要潔淨得多了。一盞油燈冒著黑煙,走廊上霧蒙蒙的,呼吸都感到困難。要想從走廊走過去,而又不會踩到或絆到睡著的人身上,那就必須先在前面瞅准一個空地方,把一隻腳邁過去落下,然後再往前找另一隻腳下腳的地方。有三個人顯然在走廊里沒有找到能睡覺的地方,只好睡到門口,這裡放著臭烘烘的馬桶,糞水從馬桶的縫隙滲出來。這三人當中有一個老頭子,聶赫留道夫在路上常看到他,他是個缺心眼兒。還有一個是孩子,大概有十來歲吧,他躺在兩個犯人中間,頭枕著一個犯人的腿,一隻手放在臉頰下。
聶赫留道夫走出大門,停住腳步,舒張開胸膛,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寒冷的空氣,呼吸了很長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