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2024-10-04 16:26:55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從隔壁牢房傳來押送人員說話的聲音。大家都不吭聲了,過了一會兒,班長帶著兩名押送兵走了進來。這是要點名了。班長用手指頭一個人一個人點著,數著人數,當他點到聶赫留道夫時,相當和氣地對他說:「公爵,點完名,您就該走了,就不能留在這兒了。」
聶赫留道夫知道班長說這話的用意,於是就走到他跟前,塞給他預先準備好的三個盧布。
「唉,真拿你沒辦法!那就再坐一會兒吧。」
班長剛想走,另一個押送軍官進來了,他後面跟著一個又高又瘦的犯人,此人的下巴上留著幾根稀稀拉拉的鬍子,一隻眼睛受過傷,是被打傷的。
「我是來看看孩子。」犯人說道。
「是爸爸來了。」多麼好聽、多麼響亮的童音,這是從蘭采娃身後伸出頭來的淺黃色頭髮的小姑娘說的,蘭采娃正和瑪麗亞·帕夫洛夫娜和瑪斯洛娃一塊兒用自己的一條裙子給小姑娘做新衣裳呢。
「孩子,是我,是我。」布佐夫金親昵地說道。
「她在這兒很好,」瑪麗亞·帕夫洛夫娜說道。她看著布佐夫金被打傷的臉,心裡特別難過,「就把孩子留在我們這兒吧。」
「姑姑們給我縫新衣服呢,」小姑娘指著蘭采娃手中的針線活兒對父親說,「多好看呢,多漂亮呢。」小姑娘反覆地說著。
「你願意在我們這兒睡覺嗎?」蘭采娃撫摸著小姑娘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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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意,還有爸爸。」
蘭采娃笑了。
「爸爸可不行,」她說道,「就讓她在我們這兒吧。」她對小姑娘的父親說。
「好吧,把她留下吧。」班長說道,這時他站在門口,他說完這話,就和押送軍官一塊兒走出去了。
當押送兵們也都走出去以後,納巴托夫馬上走到布佐夫金跟前,拍拍他的肩膀,說道:「兄弟,你們那裡有個叫卡爾馬諾夫的,他想跟別人換姓名,是真的嗎?」
布佐夫金的和善的面孔一下子陰沉下來了,他的眼睛好像蒙上了一層薄膜。
「沒聽說呀,不會吧。」他說道,他的眼睛依然蒙著一層薄膜,他然後又說道,「阿克秀莎,你就跟著姑姑們玩兒吧。」他說完後就趕緊走出去了。
「他什麼都知道,卡爾馬諾夫確實是跟別人換了姓名,」納巴托夫說道,「您怎麼辦呢?」他問聶赫留道夫。
「到了城裡,我就告訴當官的。他們兩人的長相我能辨認出來。」
聶赫留道夫說道。
大家都不吭聲,顯然是怕再爭論。
西蒙松兩手墊在頭下躺在角落裡的板床上,一直沒做聲。這時,他毅然站起來,小心翼翼地繞過坐著的人,來到聶赫留道夫跟前。
「現在您可以聽我說一說嗎?」
「當然可以。」聶赫留道夫說著站起來,準備跟著他出去。
瑪斯洛娃看了一眼站起身來的聶赫留道夫,當她的目光遇到他的目光時,她的臉馬上就紅了,並且莫名其妙地直搖頭。
「我要跟您談一件事,」當他們兩人來到走廊上時,西蒙鬆開始說道。走廊里亂鬨鬨的,刑事犯們在這裡說話、叫喊、吵鬧。聶赫留道夫皺了皺眉頭,可是西蒙松對這樣的環境全然沒有理會,「我知道你和瑪斯洛娃的關係,」他用他那和善的眼睛直視著聶赫留道夫的臉,接著說道,「我認為我有必要。」他說到這裡,又停住了,因為門口有兩個人大聲嚷嚷起來,他們不知為什麼事發生了爭執。
「告訴你吧,你這笨蛋,這不是我的!」一個人嚷嚷道。
「噎死你個兔崽子。」另一個人用沙啞的聲音罵道。
這時,瑪麗亞·帕夫洛夫娜來到走廊上。
「這兒這麼吵,也能說話!」她說道,「到這兒來吧,這兒只有薇拉一個人。」她走進隔壁一個很小的牢房,看來這是個單人牢房,現在讓女政治犯住在這裡。薇拉蒙著頭躺在板床上。
「她有點偏頭痛,現在她睡著了,你們說什麼,她都聽不見。我這就走。」瑪麗亞·帕夫洛夫娜說道。
「你不要走,」西蒙松說道,「我又沒有什麼秘密需要瞞著人,更不需要瞞著你。」
「那好吧,」瑪麗亞·帕夫洛夫娜說道。她坐到板床上,身子左右扭來扭去,就像孩子一樣,一直扭到板床的緊裡頭,她那一雙美麗的大眼睛看著遠處,準備聽他們兩人談話。
「我要跟您談一件事,」西蒙松重複著剛才說過的話,「我知道您和瑪斯洛娃的關係,所以我認為我有必要和您談一談我和她的關係。」
「是什麼事?」聶赫留道夫問道,他情不自禁地很欣賞西蒙松跟他說話時的那種直截了當的、不加掩飾的態度。
「我想和瑪斯洛娃結婚……」
「真沒想到!」瑪麗亞·帕夫洛夫娜看著西蒙松,說道。
「跟我說有什麼用?這事情由她自己做主。」聶赫留道夫說道。
「但是這個問題如果沒有您的參與,她不可能解決。」
「為什麼?」
「因為您和她的關係問題沒有最終解決,她就不可能做任何選擇。」
「從我這方面來說,問題已經解決了,我只是做我認為應該做的事,此外,我這麼做,也是希望能夠減輕她的痛苦,但是不管什麼情況,我都不願意約束她。」
「但是她不希望您做犧牲。」
「我根本沒有做什麼犧牲。」
「我知道,她的這個決定是不會改變的。」
「既然這樣,還有什麼必要跟我談?」聶赫留道夫說道。
「她也需要您的認可。」
「我怎麼能認可不做我認為應該做的事呢。有一點我是可以說的,這就是:我是不自由的,但她是自由的。」
西蒙松沉默片刻,考慮了一下。
「好吧,我就這樣告訴她。您別以為我是迷戀她的美色,」他繼續說道,「我愛她,是因為她人很好,吃過許多苦。我對她什麼要求也沒有,我只是想幫助她,減輕她的痛苦,減輕……」
聶赫留道夫聽見西蒙松說話時,聲音都發抖,覺得很驚訝。
「……減輕她精神上的壓力,」西蒙松接著說道;「如果她不願意接受您的幫助,那就讓她接受我的幫助。如果她同意的話,我就要求把我流放到關押她的地方。不就四年嗎,一點兒也不長。我在她身邊,可以幫助她,安慰她……」他又激動得說不下去了。
「我還能說什麼呢?」聶赫留道夫說道,「我非常高興,因為她找到了像您這樣的保護人……」
「這正是我需要知道的,」西蒙松接著說道;「我想知道,您既然愛她,希望她得到幸福,那麼您認為她跟我結婚是不是幸福?」
「當然是幸福。」聶赫留道夫肯定地說道。
「這事情全在於她了,我只是要這個受盡苦難的人能夠恢復一下元氣。」西蒙松一邊說,一邊用一種孩子般溫柔的目光看著聶赫留道夫,這個臉色一向陰沉的人會有這種表情,真是難得。
西蒙松站起來,抓住聶赫留道夫的手,把臉湊上去吻了吻他,不好意思地笑笑。
「那我就這樣告訴她。」他說過這話就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