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6:26:27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這個臨時羈押站的建築規格與西伯利亞沿途的所有羈押站和臨時羈押站的建築規格一樣,院子四周都用尖頭圓木圍起來,院子裡有三座平房,都是住人的。最大的一座平房,窗子上裝著鐵柵欄,這座平房是住犯人的;另一座平房是住押送兵的;還有一座平房是住押送軍官的,辦公室也設在這座房子裡。這三座房子裡現在都亮著燈,人們看到這燈火通明的景象,一定會誤認為這裡是什麼好地方,是什麼舒服的地方呢。為了照亮院子,每座房子的門廊前都點著燈籠,靠牆還點著五個燈籠。哨兵班長領著聶赫留道夫踩著木板走到最小的一座房子的門廊前。他上了三個台階,到了門廊上,讓聶赫留道夫走到前面,然後讓聶赫留道夫走進前室,這裡點著一盞小燈,瀰漫著煤煙。爐子旁站著一個士兵,他穿著粗布衫和黑色褲,扎著領帶,一隻腳穿一隻黃筒皮靴,手裡拿著另一隻皮靴,彎著腰用靴筒扇茶炊。這個士兵看見聶赫留道夫進來了,就丟下茶炊,幫助聶赫留道夫脫下皮大衣,然後到裡屋去了。

  「他來了,長官。」

  「好吧,讓他進來吧。」聽見軍官氣呼呼地說道。

  「您進去吧。」士兵說道,然後又接著扇他的茶炊。

  裡屋里點著一盞吊燈,只見桌旁坐著一個軍官,他的臉通紅。他穿一件奧地利式緊身上衣,把他的寬闊的胸脯和雙肩裹得緊緊的。他蓄著長長的淡黃色鬍子。他面前的桌子上鋪著桌布,上面還放著吃剩的飯菜和兩個酒瓶。房間裡很暖和,這裡除了菸草味兒外,還能聞到劣質香水的濃烈的氣味。軍官看到聶赫留道夫,欠了欠身,並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他的眼神里似乎含著嘲笑和懷疑的意味。

  「有什麼事?」他問道,但是他還沒有等到答覆,就衝著門外嚷道,「別爾諾夫,茶炊什麼時候才能燒好?」

  「馬上。」

  「我馬上就給你點顏色看看,看你還有沒有記性!」軍官沒好氣地大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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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這就端來!」士兵大聲說著,端著茶炊進來了。

  聶赫留道夫等著士兵把茶炊放好,軍官用他那惡狠狠的小眼睛看著士兵,好像是瞅准了什麼地方想揍他一巴掌。茶炊放好後,軍官開始煮茶。然後他從旅行食品箱裡拿出一瓶白蘭地和一些餅乾。他把這些東西放到桌子上,就又問聶赫留道夫:「您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嗎?」

  「我要求看一個犯人。」聶赫留道夫說道,此時他還沒坐下。

  「是看政治犯?按規定,政治犯不能看。」軍官說道。

  「這個女犯不是政治犯。」聶赫留道夫說道。

  「您請坐呀。」軍官說道。

  聶赫留道夫坐下了。

  「她不是政治犯,」聶赫留道夫又說了一遍,「不過根據我的請求,上面的長官批准她和政治犯一起走。」

  「啊,我知道了,」軍官打斷聶赫留道夫的話說道。「是不是就是那個個子不高、皮膚黑黑的女犯?這有什麼,可以見她。您吸菸嗎?」

  他把一包香菸推到聶赫留道夫跟前,又細心地倒了兩杯茶,把一杯茶推到聶赫留道夫面前。

  「請喝茶。」他說道。

  「謝謝,我想見一見……」

  「夜長著呢,來得及。我派人把她叫來。」

  「能不能不把她叫到這兒來,讓我到她們住的地方去?」聶赫留道夫說道。

  「到政治犯住的地力去?這可不符合規定。」

  「我已經得到允許去過好幾次了。說實在的,如果怕我傳遞消息,我通過她不是也可以傳遞嗎。」

  「恐怕不行吧,她要被搜身的。」軍官說道,並冷冷地笑了笑。

  「那就搜一搜我吧。」

  「好了,咱們不搜身也行,」軍官說著,把打開瓶塞的酒瓶拿到聶赫留道夫的杯子前。「喝一點兒嗎?隨便吧!長年待在西伯利亞這種鬼地方,見到一個有教養的人,真是令人高興。您知道,干我們這一行,名聲不大好。一個人過慣了一種生活,現在過的是另一種生活,怎麼能不難受呢。可是人們怎麼看待我們這些人呢,他們認為,一個押送犯人的軍官,一定是個粗魯的人,一個沒有教養的人,可是他們就不想一想,我們又不是生來就是幹這種事的,我們完全可以干別的事。」

  軍官的那張通紅的臉,他身上的那股劣質香水的氣味,他手指上戴的鑲寶石的戒指,特別是他的那種令人不愉快的笑,都引起聶赫留道夫極大的反感。不過他今天也像在整個路途上一樣,對人對事始終保持著認真、謹慎的態度。他不斷地告誡自己,不管和什麼人打交道,都不能莽撞,不能浮躁,更不能瞧不起人,他認為對每個人都應該說實話。他聽了軍官的話,了解了軍官的思想,他還以為,軍官所以苦惱,是因為他虐待過犯人,所以他對軍官嚴肅地說道:「我認為,你可以利用你的職務減輕犯人們的痛苦,從而你自己也會得到安慰。」

  「他們有什麼痛苦?要知道,他們就是這種人。」

  「他們哪裡是什麼特殊的人?」聶赫留道夫說道,「他們跟所有的人一樣,也都是平常人,他們當中有無辜者。」

  「當然,各種各樣的人都有。當然,他們很可憐。別的軍官是不肯寬容的,而我,只要條件允許,我就儘量減輕他們的痛苦。寧肯我受苦,也不讓他們受苦。別的軍官,一遇到情況,動不動就法辦,要不就是槍斃,而我卻下不了手。還喝點茶嗎?再喝點吧,」他說著,又給他倒上茶。「您要見的那個女人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呢?」他問道。

  「她是一個不幸的女人,淪落到一家妓院,有人誣陷她用毒藥害死了人,其實她是一個很好的人。」聶赫留道夫說道。

  軍官搖了搖頭。

  「這種事不新鮮。比如喀山就有個女人,叫艾瑪。她原本是匈牙利人,可是那一雙眼睛卻是地地道道的波斯人的眼睛,」他繼續說道,他一想起這個女人,就忍不住想笑。「看她那優雅的舉止,不俗的氣度,說她是伯爵夫人,都有人信……」

  聶赫留道夫打斷軍官的話,又回到原先的話題上。

  「我認為,當這些犯人還在您的管理下時,您可以改善他們的境況。我相信,如果您這麼做了,您一定會感到這是一個很大的樂趣。」

  聶赫留道夫就像跟外國人或孩子說話一樣,儘量把話說得明白易懂。

  軍官用兩隻發亮的眼睛看著聶赫留道夫,看得出,他急不可待地等著聶赫留道夫把話說完,他好繼續講他的那個長著一雙波斯人眼睛的匈牙利女人,顯然,他現在腦子裡裝的全是那個匈牙利女人。

  「是的,是的,如果情況是這樣,」他說道,「我也很可憐他們。不過我還是想跟您說說那個艾瑪,後來她竟然……」

  「我對她的事不感興趣,」聶赫留道夫說道,「我直截了當對您說吧,雖然我以前是另一種人,可我現在痛恨對婦女的這種態度。」

  軍官吃驚地看了看聶赫留道夫。

  「還想喝點茶嗎?」他問道。

  「不喝了,謝謝。」

  「別爾諾夫,」軍官大聲喊道,「把這位先生帶到瓦庫洛夫那裡去,告訴他,讓這位先生到關政治犯的房間去,他在那裡可以待到點名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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