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6:26:31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聶赫留道夫由哨兵領著又來到暗淡的燈光照射下的昏暗的院子裡。

  「到哪兒去?」迎面走來的一個押送兵問給聶赫留道夫帶路的哨兵。

  「到五號室。」

  「這邊的門鎖了,進不去,從那邊的門廊進去。」

  「為什麼鎖上了?」

  「班長鎖上的,他到村子裡去了。」

  「好吧,那就往這邊來。」

  士兵領著聶赫留道夫朝另一個門廊走去,他們踩著木板走到另一個入口前。從院子裡已經能聽見房子裡嗡嗡嗡的說話聲和走動聲,整個房子就好像即將分群的蜜蜂的蜂箱。當聶赫留道夫走到房子跟前,房子的門打開以後,嗡嗡聲立刻變成了叫嚷聲、謾罵聲和笑聲。從這裡還能聽到鐐銬的噹啷聲,還能聞到糞便味兒和煤油味兒摻雜在一起的難聞的氣味,他對這種氣味是很熟悉的。

  聶赫留道夫一聽到這叮噹的鐐銬聲,一聞到這濃烈的氣味,心裡就特別難過。這聲音引起他心理上的憎惡,這氣味引起他生理上的噁心,他越是憎惡,就越感到噁心,他越感到噁心,就越是憎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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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聶赫留道夫走進房子的過道,一眼就看見這裡放著一個大木桶,也就是所謂的馬桶,一個女犯正坐在馬桶上,一個剃著陰陽頭、歪戴著帽子的男犯站在她面前,他們兩人正說話呢。男犯看見聶赫留道夫,向女犯遞了個眼色,說道:「就是皇帝也憋不住尿。」

  女犯把囚服的下擺放下去,並低下了頭。

  從過道往前走就是走廊,走廊兩邊牢房的門都開著。第一間牢房是住帶家眷的犯人的,再過去是一大間牢房,這裡住的都是單身犯人,走廊的頂頭上,有兩小間牢房,這裡住的都是政治犯。這個羈押站原定的容量是一百五十人,現在卻住了四百五十人,所以特別擁擠,牢房裡根本住不下,很多犯人都住在走廊里。有的人在地板上坐著,有的人在地板上躺著,還有的人來來去去的,他們有的人手裡拿著空壺,有的人手裡拿著打滿開水的壺。塔拉斯就是其中的一個。他看見聶赫留道夫,就趕緊追上來,親切地和聶赫留道夫打招呼。塔拉斯那張和善的臉被人打過,鼻子上和眼睛下面青一塊,紫一塊的。

  「你這是怎麼了?」聶赫留道夫問道。

  「出了一點事。」塔拉斯笑著說道。

  「哼,這些人哪,老是打架。」押送兵用鄙夷的口吻說道。

  「還不是為了娘兒們,」走在他們身後的一個犯人補充說道,「他和瞎子費季科幹了一架。」

  「費多西婭怎麼樣?」聶赫留道夫問道。

  「她挺好,身體也不錯,我這就是給她打開水去了,準備沏茶。」塔拉斯說著走進帶家屬的犯人住的房間。

  聶赫留道夫往門裡看了看。房間裡住滿了人,男人女人都有,有的在板床上,有的在板床下。房間裡還晾著許多衣服,所以空氣中瀰漫著很多水蒸氣,女人們嘁嘁喳喳的聲音一刻也沒有停。再走過去,就是單身犯人的房間。這裡住的人就更多了,連門口和門外的走廊上都站著很多人,他們都穿著濕漉漉的衣服,吵吵鬧鬧的,不知是分什麼東西呢,還是爭論什麼事情呢。押送兵告訴聶赫留道夫,犯人們用發給他們的伙食費賭錢,他們先借上錢或是先用紙牌頂替錢進行賭博。現在是犯人的班長正在把輸家借的錢或是用紙牌頂的錢斂在一起交給贏家和開賭的人。當押送兵和聶赫留道夫從他們身邊走過時,他們不懷好意地打量著這個押送兵和這位老爺。聶赫留道夫在分錢的人中發現了他認識的苦役犯費奧多羅夫。他身旁總是跟著兩個人,一個是臉白白的、眉毛上翹、有點浮腫、模樣可憐的年輕小伙子,另一個是麻子臉、沒有鼻子、令人生厭的流浪漢。他這人名氣不小,知道他的人很多,因為他逃進原始森林以後,把同夥殺死,把同夥的肉吃了。

  流浪漢站在走廊里,一邊的肩上搭著濕漉漉的囚衣,神氣活現地瞅著聶赫留道夫,並且不打算給他讓路。聶赫留道夫只好繞開他走過去。

  這三個月來,聶赫留道夫經常看到這四百多名刑事犯,他看到過他們冒著酷暑和塵霧,拖著沉重的鐵鐐,在途中行進的情景,他看到過他們中途停下來休息的情景,他看到過他們在羈押站的院子裡,趁著天氣暖和,在大庭廣眾之下進行淫亂活動的情景,所以他很熟悉他們,他們也很熟悉他,可是每次當他出現在他們中間(現在也不例外),他們的目光都集中到他的身上,他看到他們的目光時,心裡總是感到很難過,感到很慚愧,感到很內疚。最使他難過和苦惱的是他除了感到慚愧和內疚外,他還很厭惡他們,害怕他們,這種情緒他怎麼克制也克制不住。他心裡明白,從他們的處境來說,他們只能這樣,否則怎麼辦呢,但是這也難以壓制住他對他們的厭惡情緒。

  「這些個好吃懶做的人,他們倒挺自在的,」聶赫留道夫已經走到政治犯牢房的門口了,聽到有人這麼說,「他這人,他會有什麼事,大概他連肚子都不會痛吧。」一個嗓子沙啞的人說道,後又加了一句罵人的髒話。

  然後就聽到一片笑聲,這笑聲表現了笑的人的不友好和嘲弄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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