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2024-10-04 16:25:46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聶赫留道夫步行的速度和犯人一樣快,他雖然穿得很少,只穿一件單衣,但他還是覺得很熱,主要是覺得透不過氣來,因為空氣里瀰漫著灰塵,熱空氣又不流通。他剛步行了半里多路,就坐到馬車上了,但是馬車是在馬路中間兒走,所以他覺得更熱了。他想了一下他昨天和姐丈的談話,但是他和姐丈的爭執已經不像早晨使他那麼動情了,因為他現在跟著犯人走,他一門心思只想著犯人的事。主要還是因為天氣太熱,使人什麼心情都沒有了。圍牆旁邊的樹陰下,蹲著一個賣冰激凌的小販,他面前站著幾個中學生,他們摘下制帽,正在買冰激凌,其中的一個孩子已經用嘴咂吧著牛角勺兒,津津有味地吃著,另一個孩子等著小販把小杯里的冰激凌添滿。
「這裡有地方可以喝點兒什麼嗎?」聶赫留道夫實在太疲乏了,想喝點什麼提提精神,於是他就問車夫。
「正好,這兒就有一家很不錯的小酒館。」車夫說著趕著馬車拐了一個彎兒,把聶赫留道夫送到一家掛著一塊大招牌的酒館門前。
穿著襯衫坐在櫃檯里的肥胖的掌柜和因沒有顧客坐在桌旁的堂倌(他們穿著說白不是白、也許曾經是白色的工作服),用好奇的目光看著這位生疏的顧客,並趕緊走上前來提供服務。聶赫留道夫要了一杯礦泉水,在離窗戶遠一點的小桌旁找了個座位,不過小桌上鋪的桌
布夠髒的。
有兩個人坐在一張大桌旁,桌上擺著茶具和一個白色玻璃瓶,這兩個人一邊擦著腦門子上的汗,一邊和和氣氣地計算著什麼數字。其中的一個人皮膚很黑,禿頂,只是後腦勺上有半圈黑髮,這個人的樣子很像拉戈任斯基。因此,聶赫留道夫看到這個人,又想起昨天他和姐丈的談話,他希望在他走以前,再同姐丈和姐姐見上一面。「不過很可能就趕不上火車了,」他心裡想。「最好還是寫封信吧。」於是他要來了信紙、信封和郵票,他一邊喝著清涼的礦泉水,一邊考慮這封信該怎麼寫。但是他的思想怎麼也集中不起來,老是走神兒,所以老也考慮不出來信該怎麼寫。
「親愛的納塔利婭,昨天跟姐丈談過話以後,心裡一直覺著不好受,我不能就這樣走掉……」他在信的開頭這樣寫道。「接下去寫什麼呢?請他原諒我昨天說的話?但是我說的都是我心裡想說的話。他會以為我放棄自己的觀點了。然後,他就會幹預我的事……不行,不能這樣寫。」聶赫留道夫不知怎麼又痛恨起這個人來了,這個和自己格格不入的人,這個不了解自己的人,這個自以為是的人。他把沒有寫完的信裝進衣袋裡,付了錢,走出小酒館,上了馬車,去追趕犯人的隊伍了。
天氣越來越熱。牆壁和石塊都好像散發著熱氣。兩隻腳踏在發燙的石子路上,被燙得生痛。聶赫留道夫的手無意中碰了一下馬車的擋泥板,立刻就覺得燙了一下。
馬拉著沉重的馬車在街道上蔫頭耷腦地一溜小跑著,馬蹄有節奏地踏在滿是塵土的、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上。車夫一直在打著盹兒。
聶赫留道夫坐在車上,什麼也沒有想,只是用冷漠的眼光看著前方。
在馬路的下坡處,在一座高樓對面,站著一群人和一個拿槍的押送兵。聶赫留道夫吩咐車夫把馬車停住。
「這是怎麼回事?」他問一個管院子的人。
「是一個犯人,不知怎麼了。」
聶赫留道夫下了馬車,走到這群人跟前。在高低不平的石子路的
下坡處,靠近人行道,一個不太年輕的犯人頭朝坡下腳朝坡上躺著,此人寬肩膀,紅鬍子,紅臉膛,扁鼻子,身穿灰色囚袍和灰色囚褲。他仰面朝天躺著,雙臂向兩邊攤開,手心朝下,手背上布滿斑點,他那血紅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天空,他那寬大、健壯的胸脯均勻地緩慢地起伏著,他嘴裡發出嗚咽的聲音。他身旁站著一個愁眉不展的警察,一個小販,一個郵差,一個店員,一個打傘的老婦和一個提著空籃子的光頭男孩。
「身體這麼虛弱,這都是坐牢坐的,身體本來就垮了,還讓他們到這烈日下來烤。」店員對走到他跟前的聶赫留道夫說,他的這些抱怨話顯然是有所指的。
「他恐怕活不成了。」打傘的老婦帶著哭腔說道。
「應該把他的襯衫解開。」郵差說道。
警察用他那粗壯的手指頭開始笨拙地解青筋突露的紅脖子上的帶子,他一邊解,他的手指頭一邊還哆嗦著。看得出,他很緊張,也很惶恐不安,不過他還是認為應該說大家幾句。
「都圍在這兒幹什麼?天氣這麼熱,把風都擋住了。」
「醫生先應該檢查一下,把體弱的留下。這倒好,讓快死的人趕路。」店員說道,看得出,他是在炫耀他懂得多。
警察解開了襯衫上的絛帶,直起身來,向周圍看了看。
「我說你們都走開好不好。這關你們什麼事,有什麼好看的,啊?」
他說著,朝聶赫留道夫轉過臉來,想得到聶赫留道夫的支持,但是他從聶赫留道夫的目光里沒有看出他有支持的意思,就又看了一眼押送兵。
可是押送兵站在一旁,反反覆覆看著自己磨歪了的鞋後跟,對警察的難堪處境根本不予理睬。
「這種事,該管的人不管。難道人死了他們才高興?」
「犯人,犯人怎麼了,犯人也是人。」人群中有人說道。
「把他的頭放得高一點,給他點水喝。」聶赫留道夫說道。
「已經有人拿水去了。」警察一邊答聶赫留道夫的話,一邊托住犯
人的腋下,好不容易才把犯人的身軀掉了個個兒,使他的頭朝著坡上。
「這麼多人圍在這兒幹什麼?」突然聽見有人打著官腔,口氣強硬地說道,只見此人穿一身特別乾淨、特別耀眼的警服,穿一雙更加耀眼的高筒皮靴,快步來到聚在犯人周圍的人群前,此人就是警察分局的局長。
「走吧,走吧!沒有必要站在這兒!」他衝著人群大聲吆喝道,他還沒發現人們為什麼圍在這兒。
他來到跟前,看見奄奄一息的犯人,就點了一下頭,表示知道了,好像他已經預料到會發生這種事似的,他問警察:「這是怎麼搞的?」
警察報告說,有一批犯人從這兒路過,這個犯人倒在這兒,押送人員讓他留下。
「這好辦,把他送到分局去。叫一輛馬車來。」
「一個管院子的人去叫了。」警察敬了個禮,說道。
店員剛要說天氣太熱的問題。
「這關你什麼事?啊?走你的路吧。」局長說著嚴厲地瞪了店員一眼,店員不吭聲了。
「應該給他喝點水。」聶赫留道夫說道。
局長照樣嚴厲地瞪了聶赫留道夫一眼,不過沒說什麼。管院子的人拿來一杯水,局長讓警察給犯人喝。警察扶起犯人的耷拉著的頭,想把水往他口中慢慢倒,但是犯人喝不進去,水順著鬍子都流出來了,把上衣的前胸和粗麻布襯衫都弄濕了。
「把水灑到頭上!」局長吩咐說。警察把犯人的囚帽拿掉,往他那棕色的鬈髮上和光禿的頭頂上灑了點水。
犯人好像受了驚嚇似的,眼睛睜得更大了,不過犯人的狀況並沒有什麼變化。淚水沾著塵土仍然順著臉頰往下流,嘴裡仍然均勻地發出嗚咽聲,整個身體在不停地顫抖。
「這不是車嗎?就用這輛吧,」局長指著聶赫留道夫的馬車,對警
察說。「喂,過來!你!」
「有人了。」車夫連眼皮都不抬,陰沉著臉說道。
「這是我雇的馬車,」聶赫留道夫說道,「不過你們用吧,我付錢。」
他面朝車夫補充了這一句。
「喂,還站著幹什麼?」局長大聲說道。「快動手吧!」
警察、管院子的人和押送兵把奄奄一息的犯人抬起來,抬到馬車前,放到馬車的座位上。但是犯人坐不住,他的頭往後耷拉著,整個身子從座位上直往下溜。
「把他放躺下!」局長吩咐道。
「長官,不用了,這樣可以。」警察說著,緊挨著奄奄一息的犯人坐下,用右胳膊從腋下使勁摟住犯人。
押送兵把犯人的腳(腳上沒有裹包腳布,而是光腳穿著棉鞋)扶起來,放到馭座底下,把犯人的腿拉直。
局長往周圍掃了一眼,看見犯人的囚帽掉在馬路上,於是撿起來,戴在犯人往後耷拉的濕漉漉的腦袋上。
「走吧!」他吩咐道。
車夫氣呼呼地回頭看了一眼,搖了搖頭,掉轉馬頭,驅車朝警察局走去。押送兵跟著馬車走。犯人的腦袋左右晃動著,身子老往座位下出溜,所以跟他坐在一起的警察不停地把他的身子往上拖。走在馬車旁邊的押送兵也不時地把犯人的腿往上扶一扶。聶赫留道夫也跟著馬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