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2024-10-04 16:25:43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這支隊伍很長,走在前頭的人已經看不見了,可是拉行李和老弱病幼的大車才剛剛起程。聶赫留道夫等大車起程以後,就坐上他自己的馬車,吩咐馬車夫,讓馬車趕到隊伍的前面去,看一看男犯人當中有沒有認識的人,然後再到女犯中找瑪斯洛娃,問一問她,她收到沒收到給她送去的東西。天氣特別熱,一絲風也沒有。千百雙腳踏在土路上揚起的灰塵始終瀰漫在犯人們周圍,並且順著馬路往前飄浮。犯人們都走得很快,聶赫留道夫的馬車套的不是快馬,所以他追趕的速度很慢。這些個外表奇特而可怕的陌生人排成一排排的隊列,邁著穿著一樣鞋襪的腳,向前走著,他們的那隻自由的胳膊合著腳步的節拍擺動著,好像給自己鼓勁似的。他們的人數這麼多,而且是一個模樣,又都落入這樣一個奇怪的處境,聶赫留道夫覺得,這些個犯人不像是人,而像一種奇特的、可怕的生物。直到他在苦役犯當中認出來殺人犯費奧多羅夫,在流放犯當中認出來喜歡逗笑的奧霍京和另一個求他幫助的流浪者,他才打消了這個念頭。幾乎所有的犯人都扭過頭來看這輛追上他們的馬車和坐在馬車上的這位老爺。費奧多羅夫把頭往上一擺,表示他認出了聶赫留道夫,奧霍京只是朝他丟了個眼色。
他們兩人都沒有向他點頭打招呼,他們認為這麼做是不准許的。當聶赫留道夫的馬車追上女犯的隊伍時,他一眼就看見了瑪斯洛娃,她在女犯隊伍的第二排,邊上是一個紅臉膛、黑眼睛、上身長下身短,長得極醜陋的女犯,她把囚袍的下擺掖在腰裡,這個女犯就是俏姐兒;她旁邊是一個懷孕的女犯,那孕婦吃力地拖著兩條腿走著;第三個就是瑪斯洛娃,她肩上背著背包,直眉瞪眼地看著前面,從她面部的表情看出,她心態平靜,意志剛強;這一排的第四個人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女犯,她身穿短囚衣,頭巾包在頭上,和農婦的包法一樣,她就是費多西婭,她的精神狀態特別好。聶赫留道夫從馬車上下來,走到女犯們跟前,想問問瑪斯洛娃,她收到東西了沒有,還想問問她,她的身體怎麼樣,但是這時,走在隊伍這邊的一個押送兵發現有人靠近隊伍,就立刻朝聶赫留道夫跑過來。
「老爺,請別靠近隊伍,不允許靠近隊伍。」押送兵走到聶赫留道夫跟前,大聲說道。
當押送兵走到聶赫留道夫跟前時,認出了聶赫留道夫(監獄裡的人都認識聶赫留道夫),他就向聶赫留道夫行了個軍禮,然後站在他身旁,說道:「現在不行,到了車站可以,這裡不允許。別落在後面,快走!」他沖犯人們大聲嚷道。雖然天氣很熱,但他還是打起精神,一溜小跑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他跑時,人們才看見他腳上穿一雙漂亮的新靴子。
聶赫留道夫回到人行道上,緊緊隨著犯人走,他吩咐車夫趕著車跟在他後面。犯人們不管走到哪兒,都引起人們的注意,他們一方面同情這些人,同時也懼怕這些人。坐馬車的人都把頭從車窗里伸出來,目送著這些犯人,直到看不見為止。步行的人都站下來,懷著恐懼的心情看著這駭人的場面。有些人走上前去,給些施捨物,押送兵接過施捨物。有的人似乎對這支隊伍特別感興趣,就跟著隊伍走,走了一段路,又站住了,只是搖著頭,目送著隊伍走過去。有的人從馬路兩邊的房子裡互相招呼著跑出來,有的人從窗口伸出頭來,他們呆呆地看著這支嚇人的隊伍。在一個十字路口,這支隊伍擋住了一輛豪華馬車的路。馬車的馭座上坐著一個面孔油光、臀部寬大、衣服的後背有兩排扣子的車夫。馬車車身的后座上坐著一對夫妻,妻子身材瘦削,臉色蒼白,戴一頂淺色帽子,打著一把顏色鮮艷的陽傘,丈夫戴一頂高筒禮帽,穿一件時新的淺色大衣。在他們的對面坐著他們的孩子。
小姑娘打扮得艷麗、漂亮,像一朵鮮花,頭上披著蓬鬆的、淡黃色的頭髮,也打著一把鮮艷的陽傘。男孩子有七八歲,脖子又細又長,鎖骨隆起,戴一頂海員帽,帽後有兩條長長的飄帶。丈夫很生氣,他責怪車夫為什麼不加快速度繞過犯人的隊伍走,隊伍就擋不住他們的馬車了。
妻子則充滿一種厭惡的情緒,她的眼睛眯縫著,眉頭皺著,她手中的綢陽傘把臉幾乎都遮住了,為的是擋住陽光和灰塵。大屁股車夫聽了主人的無理責怪,也很生氣,他皺著眉頭,心想,是主人讓他走這條街的。他費了好大勁才把這幾匹油光發亮、脖子底下全是汗水的黑馬勒住,因為馬的天性就是跑,讓它們不跑是很不容易的。
一名警察一心一意想為這位擁有豪華馬車的闊佬效勞,他想讓犯人的隊伍停下來,放馬車過去,但是他看到,這些犯人個個臉色鐵青,整個隊伍充滿一種悲壯的氣氛,他要為這位闊佬效力的念頭才打消了,他只是把手舉到帽檐上,向闊佬敬了個禮,以此來表示自己對財富的尊重,同時用嚴厲的目光瞅著這些犯人,那意思好像是說:如果你們誰敢侵犯這位馬車上的闊佬,我可饒不了你們。那麼這輛馬車就只好一直等到犯人的隊伍走完,一直等到拉著行李和女犯的最後一輛大車轟轟隆隆走過去(坐在這輛大車上的那個患歇斯底里病的女人本來已經安靜下來了,可是當她看到這輛豪華的馬車,又開始號啕痛哭和尖聲叫喊起來),車夫才輕輕抖動了一下韁繩,幾匹油光發亮的黑馬開始嗒嗒嗒地奔跑起來,拉著微微晃動的膠輪馬車朝別墅駛去。丈夫、妻子、女兒以及細脖子、鎖骨隆起的兒子到那裡消遣作樂。
無論是父親,還是母親,都沒有跟兩個孩子說一說他們所看到的情景是怎麼回事。兩個孩子只好根據自己的理解來解答他們看到這樣的場面後想到的問題。
女孩子根據父母臉上的表情,是這樣理解她所看到的情景的:這些人跟她的父母不是一類人,跟她父母的熟人和朋友也不是一類人,這些人是另一類人,他們都是壞人,他們既然是壞人,就應該這樣對待他們。小姑娘看見這些人只是覺得心裡很害怕,當她看不見這些人時,她的臉上才有了笑顏。
脖子又細又長的男孩子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這些行進中的犯人,他的想法和女孩子的想法完全不同。他知道,這些人像他一樣,像所有的人一樣,也是人,這是上帝說的,所以他對他的這個信念毫不懷疑。這些人所以落到這種地步,一定是有人做了不應該做的欺壓這些人的壞事,所以他很可憐這些人。他害怕這些個戴著鐵鐐、剃成陰陽頭的人,他也害怕給這些人戴上鐵鐐、給這些人剃成陰陽頭的人。
因此男孩的嘴唇顫動得越來越厲害,他強忍著才沒有哭出聲來,他覺得在這種場合哭,太丟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