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2024-10-04 16:25:39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包括瑪斯洛娃在內的這批犯人下午三點鐘從車站出發,所以聶赫留道夫為了能看到這批犯人從監獄出來,為了能和她一起到車站,打算十二點以前趕到監獄。
聶赫留道夫收拾東西時,看到了自己的日記本,就翻看了幾頁,特別看了最後一篇日記。最後一篇日記是他去彼得堡前寫的,其中寫道:「卡秋莎不希望我做出犧牲,她要自己做出犧牲。她勝利了,我也勝利了。我看到她的思想在發生變化,心裡很高興,我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但是我覺得她已經獲得新生。」緊接著這段話後,他又寫道:「我心裡有兩種感受,一種是痛苦,一種是高興。當我知道了她在醫院的不正當行為時,我馬上就痛苦得不得了。我沒想到,我會這麼痛苦。
我帶著厭惡她和痛恨她的情緒跟她說話,後來我突然又想到我自己,我也曾多次做過我現在痛恨她做的這種不正當的事,就是現在,我仍然有這種不好的念頭,所以一時間,我又厭惡起自己來,可憐起她來,於是我的心情恢復了平靜。我們只要能經常地和及時地眼中看到梁木,我們的心胸就會寬闊些。見《新約全書·馬太福音》第七章第三節:「為什麼看見你弟兄眼中有刺,卻不想自己眼中有梁木呢?」」在今天的日記里,他寫道:「去看過納塔利婭,又是由於自滿,所以我的態度很不好,很不友善,現在我的心情還很沉重。唉,怎麼辦呢?從明天起就要過一種全新的生活了。別了,舊的生活,永遠別了。感受頗多,但一時間還理不出一個頭緒來。」
聶赫留道夫第二天早晨醒來的第一個感覺就是他後悔不該和姐丈爭執。
「不能就這樣走掉,」他心裡想,「應該去賠個不是。」
但他看了一眼表,發現現在已經沒有時間了,應該趕緊走了,否則就趕不上這批犯人從監獄出來。所以聶赫留道夫匆匆忙忙把行李收拾好,讓看門人和費多西婭的丈夫塔拉斯(跟聶赫留道夫一塊兒走)帶著行李直接上車站;而他一出門,就看見一輛出租馬車,於是就跳上去,讓馬車拉他到監獄。流放犯乘坐的火車比聶赫留道夫乘坐的郵車早開兩個小時,所以他離開公寓前,把客房費完全付清了,不打算再回來了。
七月的天氣異常炎熱。馬路上、房子上的石塊和房頂上的鐵皮經過一個悶熱的黑夜,並沒有涼下來,仍然向靜止的、熱烘烘的空氣散發著熱氣。一絲風也沒有,即使偶然吹來一股風,刮過來的也是充滿灰塵和油漆氣味的難聞的熱氣。街上行人很少,有幾個行人,也是沿著房子下的陰影走。只有修馬路的農民腳穿草鞋坐在馬路中間兒用錘子把一個個鵝卵石砸進熱燙的沙灰里,他們一個個曬得黝黑。還有幾個臉色陰沉的警察,身穿沒有漂白的土布警服,肩上掛著橙黃色手槍絛帶,站在馬路中間,悶悶不樂地倒換著兩隻腳。有軌馬車從大街上丁丁當當地馳過,馬車朝陽的一面垂著窗簾,拉車的馬戴著白色頭罩,耳朵從罩孔伸出。
聶赫留道夫來到監獄門口,被流放的犯人還沒有出來,監獄裡,從早晨四點鐘就開始進行移交和接收這批流放犯的工作了,現在,這項工作還在加緊進行。這批流放犯中有六百二十三名男犯,六十四名女犯,他們每個人都要和名單以及名單中的列項進行核對。體弱的和有病的還需要挑出來,交給押送人員。新來的典獄長、兩名副典獄長、醫生、醫士、押送軍官和文書都坐在監獄院子裡靠牆的陰影處,他們的前面放著一張桌子,桌上放著文件、名冊和表格,還放著所需文具,他們把一個個犯人挨次叫到桌前,進行核查、詢問和登記。
桌子現在已經有一半曬上太陽了。由於一點風也沒有,再加上站在這裡的幾百個犯人呼出的熱氣,所以這些個坐在桌旁的人不僅感到悶熱難忍,而且還感到憋氣。
「怎麼搞的,沒完沒了了!」押送軍官一邊吸著煙,一邊說道。他這個人又高又胖,紅臉膛,端肩膀,短胳膊,煙霧不停地從他鬍子底下的嘴裡冒出來。「啊呀,真累人,你們從哪兒弄來這麼多犯人?還多麼?」
文書查對了一下。
「還有二十四個男的和一些女的。」
「喂,站著幹嗎!往前走啊!」押送軍官衝著那些擠在一起還沒有核對過的犯人吆喝道。
犯人們站在院子裡等候核對已經有三個多鐘頭了,他們不是站在陰涼地,而是站在毒日頭底下。
監獄內正在進行這項工作,監獄外的大門口依舊站著荷槍的哨兵,大門外還停著十二輛運貨大車,準備運送犯人的行李以及生病的和體弱的犯人,大門外的一角還站著一大群犯人的親屬和朋友,他們正等著犯人出來,想和親人或朋友再見上一面,或是有可能的話再說說話,他們都小包大包地帶著,準備交給犯人,讓他們路上吃用。聶赫留道夫就站在這群人中間。
他在這兒已經站了將近一個鐘頭,一個鐘頭後,大門裡響起了鐵鐐聲,腳步聲,吆喝聲,咳嗽聲,大群人嗡嗡的說話聲。這種情況持續了五六分鐘,在這五六分鐘內,有幾個看守一會兒從小門出來了,一會兒又從小門進去了。最後聽見一聲口令。
監獄的大門轟轟隆隆地打開了,鐵鐐的響聲聽得更清楚了。身穿白軍服、肩扛步槍的押送兵走出大門,在大門外站成一個圓圈,他們的動作極其麻利,看得出,他們經常這麼做。當他們站定以後,就聽見有人又喊了一個口令,犯人們兩個一排開始往外走,他們的陰陽頭上戴著囚帽,肩上背著背包,腳上拖著鐵鐐,一隻手扶著背上的背包,另一隻手擺動著。先走出來的是男苦役犯,他們都穿著灰褲和囚袍,背上都縫著一個方形的苦役犯的標誌。他們中有年輕的,也有年老的;有瘦的,也有胖的;有紅臉的、白臉的,也有黑臉的;有留著鬍子的,也有沒留鬍子的;有俄羅斯人、韃靼人,也有猶太人。他們拖著哐啷哐啷響的鐵鐐,使勁擺動著胳膊往外走,好像他們準備走很遠的路程似的,可是走了十幾步,就站住了,然後順從地排成四個人一排。走在他們後面的是一些也穿著同樣的囚服、也剃著陰陽頭的犯人,可是他們沒有戴腳鐐,只是每兩個人的手和手用一副手銬連鎖在一起。他們是流放犯,他們也是使勁擺動著一隻胳膊往外走,然後站住,也是每四人排成一排。隨後走出來的是村社社員,接著就是婦女,也是按照同樣的次序,先走出來的是女苦役犯,她們都穿灰色囚衣,頭上包著灰色頭巾;接著是女流放犯,再後就是一些自願跟隨丈夫去西伯利亞的婦女,她們有的是鄉村打扮,有的是城市打扮。有的女犯懷中還抱著孩子,用灰色囚服的衣襟裹著。
還有一些孩子——有男孩,也有女孩,跟著女犯們一起走,他們就像馬群里的小馬駒,擠在女犯們中間,挨挨擦擦地走著。男犯們都一聲不吭,只是偶爾聽到幾聲咳嗽,或有人偶爾說上一兩句話。女犯們卻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聶赫留道夫覺得他看見瑪斯洛娃出來了,可是後來她又消失在人群中了,他只看到一片灰色的人群,她們好像已經失去了女性的特徵,她們帶著孩子,背著背包,站在男犯們的後面。
雖然犯人的人數在監獄裡就已經清點過了,但是押送兵又開始清點起人數來。
這次清點持續了很長時間,因為有些犯人動來動去,老換地方,這樣就打亂了押送兵的清點。押送兵們嘴裡罵罵咧咧地把那些聽憑擺布的犯人扒拉過來,扒拉過去,然後重新清點,這些犯人表面上很順從,可心裡不知道埋著多少仇恨呢。押送兵清點完人數後,押送軍官又下了一道命令,於是人群騷動起來了。那些體弱有病的男犯,那些女犯,還有孩子,都爭先恐後地朝大車跑過去,他們先把背包放到車上,然後就往車上爬。懷裡抱著啼哭嬰兒的女犯爬上車坐下了,爬上車的孩子們開心地爭搶著位子,男犯們也爬上去了,他們都陰沉著臉,情緒極其沮喪。
有幾個犯人脫下帽子,走到押送軍官跟前,不知向他提出了什麼要求。聶赫留道夫後來才知道,他們是要求坐車。聶赫留道夫看到,押送軍官沒有吭聲,連要求坐車的人看都沒看一眼,只管一口一口地吸著煙,後來他突然朝著一個犯人掄起他那短粗的胳膊,這個犯人知道要挨打,趕緊縮回剃得光光的頭,躲開了。
「你先吃一吃我的拳頭,就知道當貴族的滋味兒了,要不然你記不住!你給我邁開雙腿走吧!」押送軍官大聲嚷道。
只有一個拖著鐵鐐搖搖晃晃走路的瘦高個兒老頭子得到軍官的允許,可以坐到車上去。聶赫留道夫只見老頭子脫下囚帽,畫了一個十字,然後朝大車走過去,但是他爬了好半天,怎麼也爬不上去,因為他那瘦弱的老腿上戴著鐵鐐,很難抬起來,後來還是坐在車上的一個女犯拉了他一把,他才上了車。
當所有的大車都裝滿了背包,允許坐車的犯人都坐到背包上,押送軍官摘下軍帽,用手帕擦了擦額頭、禿頂和發紅的粗脖子,然後畫了一個十字。
「大家注意了,出發!」他下了出發的命令。
士兵們的槍由於互相碰撞發出丁零噹啷的響聲,犯人們紛紛摘下帽子,畫著十字,有的人用左手畫十字,送行的人朝隊伍大聲喊著話,隊伍里的犯人也大聲喊著答覆送行人的話,女犯中有人號啕痛哭起來,這一批犯人就在穿白軍服的士兵們的押送下起程了,由於無數隻戴鐵鐐的腳踏在土路上,所以帶起來好多塵土。士兵們走在最前面,他們後面是四人一排的戴鐵鐐的犯人,再後面是流放犯,流放犯後面是村社社員,他們沒有戴腳鐐,只是每兩個人的手和手用一副手銬銬在一起,再後面是女犯。女犯後面就是拉行李和老弱病幼的大車,其中的一輛大車上高坐著一個包著頭巾的女犯,她不停地號啕痛哭著,尖聲叫喊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