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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2024-10-04 16:25:36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孩子們怎麼樣?」聶赫留道夫稍稍平靜下來以後,問姐姐道。

  納塔利婭看到弟弟和丈夫不再爭論了,心裡很高興,她對弟弟說,孩子們在奶奶家,他們玩兒旅行遊戲,玩兒得挺開心,她說,她想起來他小時候老愛玩兒兩個布娃娃,一個是黑人娃娃,一個是叫法國女孩的白人娃娃。

  「你還記得呢?」聶赫留道夫笑著說道。

  

  「怎麼不記得,他們也是這麼玩兒的。」

  弟弟和丈夫的不愉快的爭論結束了,納塔利婭也放下心來了,但是她不願意丈夫在場的情況下談一些只有弟弟才能參與的話題,她想找一個他們大家都能參與的話題,於是她就談起了從彼得堡傳到這裡來的一則新聞,也就是卡緬斯基在決鬥中身亡以後,他的母親由於失去惟一的兒子心情是多麼悲痛。

  拉戈任斯基說,根據現行規定,在決鬥中殺死人,是一種嚴重的刑事犯罪,他很不贊成這個規定。

  聶赫留道夫不同意他的看法。兩人又就原來沒爭論出個結果的問題繼續激烈地爭論起來,兩人都沒有充分談出自己的看法,而只是互相指摘。

  拉戈任斯基覺得,聶赫留道夫只是一味地指摘他,並且還瞧不起他的工作,於是他就想讓聶赫留道夫知道,他的指摘是毫無道理的,是錯誤的。而聶赫留道夫呢,且不談由於姐丈干預他對土地的處理而感到的懊惱(不過他思想上仍然覺得,姐丈、姐姐和他們的孩子作為他的財產的繼承人,有權過問土地的事),聶赫留道夫感到氣憤的是,他認為是極端的和罪惡的行為,姐丈卻認為是正確的和合法的行為。

  最讓聶赫留道夫不能忍受的是姐丈那盛氣凌人的態度。

  「那法院應該怎麼辦呢?」聶赫留道夫問道。

  「判決鬥的一方服苦役,作為普通殺人犯處理。」

  聶赫留道夫的雙手又冰涼了,他仍然激烈地爭辯著。

  「哼,就只能是這樣了嗎?」他問道。

  「是啊,不是伸張了正義了嗎!」

  「好像法院工作的目的就是伸張正義。」聶赫留道夫說道。

  「難道還有別的目的?」

  「有啊,維護本階級的利益。依我看,法院只是維護現行制度的一個行政工具,現行制度對我們這個階級是有利的。」

  「這個觀點倒很新鮮,」拉戈任斯基平和地笑著說道,「當然,法院還有其他的任務。」

  「從理論上說是這樣,可是我實際看到的情況,卻不是這樣。法院的目的就是維護社會的現狀,因此,法院就迫害和鎮壓那些思想水平高於一般人並想提高一般人思想水平的人,也就是所謂的政治犯。此外,法院還迫害和鎮壓那些思想水平低於一般人的人,也就是所謂的屬於犯罪型的那種人。」

  「首先,您說政治犯受懲罰是因為他們的思想水平高於一般人的思想水平,這我可不能同意。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都是社會渣滓,他們跟您認為的那種低於一般人思想水平的犯罪型人一樣,他們的思想已經扭曲,已經蛻化。」

  「我認識一些人,他們的思想水平比審判他們的法官高得多,比如那些教派信徒,他們都是些有道德修養的人,意志堅定的人……」

  拉戈任斯基有個習慣,他說話時,不允許別人打斷他的話,所以聶赫留道夫說了什麼,他根本就沒有聽;就在聶赫留道夫說話的同時,他只管繼續說他的話,為此,聶赫留道夫很生氣。

  「我不能同意你說的法院的目的就是維護現行制度。法院有自己的目的,比如改造犯人……」

  「關在牢房裡改造倒不錯。」聶赫留道夫插話說。

  「還有就是消滅那些道德墮落的人和那些對社會的生存構成危害的暴徒。」拉戈任斯基沒理睬聶赫留道夫的插話,繼續把自己的話說完。

  「我看你說的這兩個目的都達不到,社會就不具備達到這兩個目的的條件。」

  「這是為什麼,我不明白。」拉戈任斯基強顏一笑,問道。

  「我想說的是,合理的懲罰其實只有兩種,也就是古代實行的那兩種,一種是體罰,一種是死刑,但是隨著社會風尚的好轉,這兩種刑罰用得越來越少了。」聶赫留道夫說道。

  「這話從你嘴裡說出來,真覺得新鮮。」

  「是啊,把犯事的人痛打一頓,警告他以後不可再犯,再犯了還要打,這種懲罰方式有其合理性;另外,有的人對社會危害極大,把他的頭砍掉,也完全是合理的。這兩種懲罰都有其合理性。把一個本來就過慣了遊手好閒生活的、道德墮落的人關進監牢,關進一個不愁吃不愁穿、更為遊手好閒的地方,他周圍也都是和他一樣的人,這種懲罰有什麼作用?或者是由公家出錢(花在每個人身上的錢達五百多盧布)把犯了事的人從圖拉省遣送到伊爾庫茨克省,或是從庫爾斯克省遣送到什麼省,這種懲罰又有什麼作用?」

  「不過很多人還是怕這種公費旅行的,如果沒有這種公費旅行,如果沒有監獄,我和您恐怕就不可能像現在這樣,安安穩穩地坐在這裡。」

  「監獄並不能保證我們的安全,因為犯人被關在監獄裡總是有期限的,期限滿了總是會放出來的。正好相反,監獄使這些人變得更壞,更墮落,也就是說,他們放出來以後,對社會危害更大。」

  「您是想說懲戒制度必須完善,必須改進。」

  「懲戒制度無法完善。要想改造監獄,就需要大量的經費,這項開支必然超過國民教育的開支,這樣就會給老百姓增加新的負擔。」

  「可是懲戒制度的缺陷並不是法院的缺陷。」拉戈任斯基又是沒聽內弟說話,而是繼續說他自己的話。

  「這些缺陷是無法消除的。」聶赫留道夫提高嗓門兒說道。

  「那怎麼辦呢?難道把人都通通殺掉?或者是像一位國家要人說的,把眼珠子挖出來?」拉戈任斯基得意地說道。

  「是啊,如果這麼做,是太殘酷了,但是能達到目的。現在我們的做法是,既殘酷,又達不到目的,而且還很愚蠢。我們很難理解,一個思想健全的人怎麼能參與刑事法庭乾的那種荒謬的和殘酷的事。」

  「可是我就在參與這種事。」拉戈任斯基臉色蒼白地說道。

  「這是您的事,不過我不能理解。」

  「我認為您不理解的事太多了。」拉戈任斯基聲音顫抖地說道。

  「我在法庭上親眼看到一個副檢察長如何千方百計地要治一個不幸孩子的罪,任何一個思想正常的人都會同情這個孩子的;我還知道,另一個檢察長在審問教派信徒時說,讀《福音書》是犯了刑事罪。

  看一看吧,法庭都幹些什麼呢,它乾的就是這種愚蠢的和殘酷的事。」

  「如果我也這樣認為的話,我就不用在司法部門幹事了。」拉戈任斯基說著站了起來。

  聶赫留道夫發現姐丈的眼鏡下面亮閃閃的。「難道是眼淚?」聶赫留道夫心裡想。還真的是眼淚,是因受了屈辱而流出的眼淚。拉戈任斯基走到窗前,掏出手帕,咳嗽了幾聲,擦了擦眼鏡,然後摘下眼鏡,開始擦眼睛。拉戈任斯基回到沙發前坐下,抽起了香菸,就再也沒有說話。聶赫留道夫覺得自己讓姐丈和姐姐傷心到如此地步,心裡很難受,很過意不去,特別是因為他明天就要走了,再也見不到他們了。他難為情地和他們告了別,就回家去了。

  「很可能我說的都是對的,至少他找不出理由反駁我。但我不應該這樣對他說話。如果我對姐丈沒有好感,就有意使他難堪,弄得姐姐很傷心,這就說明我這人變化不大。」他心裡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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