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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2024-10-04 16:25:32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聶赫留道夫回到家裡,發現桌子上有姐姐留的字條,他馬上就到姐姐住的旅館去了。這時天已經快黑了。拉戈任斯基在另一個房間休息,只有納塔利婭一個人接待弟弟。她穿一件黑色緊腰綢衣裙,胸前佩戴著一個紅蝴蝶結,烏黑蓬鬆的頭髮梳成流行樣式。看得出,她是想儘量打扮得比同齡的丈夫年輕些。她看到弟弟,立刻從沙發上站起來,緊走了幾步,朝弟弟迎過來,她的綢衣裙發出沙沙的響聲。他們互相吻了吻,然後笑著,互相端詳著,他們的目光里包含著用言語難以表達的意思,包含著他們姐弟之間的真情;可是當他們開始交談時,這真情卻從他們的言語中消失了。母親去世以後,他們還不曾晤過面。

  「你變富態了,顯年輕。」他說道。

  她聽了他的話,得意地抿住嘴唇。

  「你可是瘦了。」

  「姐丈好嗎?」聶赫留道夫問道。

  「他在休息呢,他一宿都沒睡好。」

  

  他們有許多話要說,可是他們什麼也沒說,倒是彼此交換的目光卻說出了他們想說而沒說的話。

  「我到過家裡。」

  「是啊,這我知道,我從家裡搬出來了,那座房子對我來說太大了,住在那裡太單調,也太枯燥。我什麼都不需要,你把那些家具,把所有的東西,都拿走吧。」

  「是啊,阿格拉費娜告訴我了。我去過了,太感謝你了。但是……」這時,旅館的茶房拿著一套銀茶具走進來了。

  他們不說話了,茶房把茶具擺放好。納塔利婭換了個地方,坐到茶几旁的圈手椅上,默默地倒著茶。聶赫留道夫也沒吭聲。

  「喂,弟弟,你的事我全知道了。」納塔利婭用肯定的語氣說道,並瞅了他一眼。

  「好啊,我希望你知道。」

  「你要知道,她經歷了那麼一段生活,你有信心改造她,讓她改邪歸正嗎?」納塔利婭說道。

  他坐在一把小椅子上,沒用胳膊支撐身子,腰板兒挺得直直的,專心致志地聽她說話,他儘量把她的話弄明白,然後好做回答。他跟瑪斯洛娃最後一次見面以後,情緒一直很好,很穩定,他對所有的人都懷著美好的情感。

  「我不是想改造她,我是想改造我自己。」他回答說。

  納塔利婭嘆了一口氣。

  「除了結婚,還有別的辦法嘛。」

  「我認為結婚是最好的辦法;此外,這樣我就可以涉足另一個天地,我在那裡也許會成為一個有用的人。」

  「我可不這麼認為,」納塔利婭說道,「你這樣做是不會幸福的。」

  「問題不在於我是不是幸福。」

  「當然,如果她有頭腦的話,她也不可能是幸福的,她甚至都不願意這麼做。」

  「她是不願意。」

  「我明白,但是生活……」

  「生活怎麼了?」

  「生活還需要別的。」

  「我們除做了我們應該做的,再沒有別的需要了。」聶赫留道夫一邊說,一邊看著她的臉,她的臉還是很漂亮的,雖然眼角和嘴角已經有了一些細細的皺紋。

  「我真不明白。」她嘆了一口氣,說道。

  「我的好姐姐,她真可憐,她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聶赫留道夫心裡這樣想,他回想起她出嫁前的那段時光,他回想起童年時代的無數往事,他覺得那時她是多麼溫柔呀,多麼富有同情心呀。

  這時,拉戈任斯基走進房間來了,他像往常一樣,昂著頭,挺著寬闊的胸脯,邁著輕盈的腳步,臉上掛著笑容,眼鏡、禿頭和黑須都閃著亮光。

  「您好啊,您好啊。」他拿腔作調地說道。

  (雖然在他結婚後的一段時間裡,他們為了表示親近,總是互相稱「你」,可後來他們還是互相稱「您」了。)他們互相握了握手,拉戈任斯基就輕輕地坐在一把圈手椅上。

  「我不妨礙你們談話吧?」

  「不妨礙,我說話、做事從來不瞞著任何人。」

  聶赫留道夫一看到他那張臉,一看到他那雙長滿汗毛的手,一聽到他說話時那種妄自尊大、自以為是的口氣,馬上就沒有情緒了。

  「我們正在談他的打算呢,」納塔利婭說道。「給你倒一杯吧?」她拿起茶壺問他道。

  「好吧,勞駕了。那是什麼打算呢?」

  「我打算跟隨一批犯人到西伯利亞去,因為這批犯人當中有一個女犯,我過去做過對不起她的事。」聶赫留道夫說道。

  「我聽說,你不光是跟著她去,還有進一步的打算呢。」

  「是的,如果她願意的話,我就跟她結婚。」

  「原來是這樣!如果您樂意的話,請給我解釋一下您的理由。我不了解您的理由。」

  「理由就是這個女人……她走向墮落的第一步……」聶赫留道夫很生自己的氣,因為他實在想不出話該怎麼說。「理由就是我犯了罪,而受懲罰的卻是她。」

  「她既然受到懲罰,那她大概不會沒有罪。」

  「她完全沒有罪。」

  聶赫留道夫心情激動地把整個案情說了一遍,其實他用不著激動。

  「是的,這是審判長的疏忽,陪審人員的結論也太輕率,欠考慮。

  但是還有參政院覆審呢。」

  「參政院駁回了上訴。」

  「既然參政院駁回了上訴,這麼說來,上訴的理由不夠充分,」拉戈任斯基說道,顯然,他完全同意一種流行的說法,即法庭辯論的結果就是真理。「參政院不可能把案子重新審理一遍。如果法院的判決確實有錯,那就應該請皇上決斷。」

  「申訴書遞上去了,但是估計希望不大。因為皇上看了申訴書,一定會問司法部,司法部再問參政院,參政院再把自己的決斷重述一遍,那還不是無罪的人照樣受懲罰。」

  「第一,司法部不會去問參政院,」拉戈任斯基笑著說道,看他的表情,好像他很體恤下情似的。「而是向法院要來有關此案的原始材料,如果發現了錯誤,就會做出相關的結論;第二,無罪的人從來不會受到懲罰,如果有,那也是極其少見的個別現象,凡是受到懲罰的人都是有罪的人。」拉戈任斯基慢條斯理地說道,臉上掛著洋洋自得的微笑。

  「我的看法卻相反,」聶赫留道夫懷著對姐丈沒有好感的情緒說道,「我認為被法庭判了刑的人,一多半都沒有罪。」

  「這是什麼意思?」

  「這還用解釋,沒有罪就是沒有犯罪,比如這個被誣陷毒死人的女人就沒有罪,比如我剛認識的一個被控告殺死人的農民也沒有罪,他根本就沒殺過人。比如被誣陷放火的母子也沒有罪,火是房主自己放的,母子差點兒被判了刑。」

  「是的,斷案方面的錯誤總是有的,過去有,將來還會有,這是很自然的事。任何機構都不可能是完美無缺的。」

  「此外,有很大一部分人也是無罪的,因為他們是在某種環境下長大的,他們不認為他們的行為是犯罪。」

  「得了吧,你這話可說得不在理。任何一個小偷都知道偷東西不好,不應該偷,偷竊是不道德的。」拉戈任斯基笑著說道,他說這番話時,臉上除了流露出一種自以為是的表情,同時還流露出輕蔑的表情,這使聶赫留道夫心裡很不痛快。

  「不,他們不知道偷東西不好。有人對他們說:不要偷。可是他們親眼看到工廠老闆用剋扣工資的辦法偷他們的勞動成果,政府和政府官員通過收取苛捐雜稅不停地盜竊他們的財物。」

  「你這可是無政府主義。」拉戈任斯基心平氣和地給內弟的話下了一個這樣的定義。

  「我不知道這是什麼主義,但我說的是事實。」聶赫留道夫繼續往下說,「他們知道,政府在偷竊他們的財物,他們還知道,我們這些土地占有者早就從他們手中奪走了他們的土地,而實際上土地應該成為公共財產。後來,當他們在被奪走的土地上撿了一些枯樹枝生爐子,我們就把他們關進監牢,還讓他們承認他們是賊。可是他們知道,他們不是賊,偷走他們土地的人才是賊,因此千方百計彌補因失盜而造成的損失,是他們為家庭應承擔的責任。」

  「我真不明白,即使明白了,我也不能同意。土地不可能不是某些人的私有財產。如果您把土地分給農民,」拉戈任斯基開始說道,他完全相信,聶赫留道夫是社會主義者,社會主義理論是要求平分土地的。可是平分土地是很愚蠢的做法,他輕而易舉就能駁倒這種理論。

  「如果您今天把土地平分給農民,明天土地就會轉到那些比較勤勞和能幹的農民的手中。」

  「誰也沒有想平分土地,土地不應該成為任何人的私有財產,土地不應該買賣,也不應該租賃。」

  「私有權是人生來就有的。如果沒有私有權,人們也就不會有耕種土地的興趣了。如果消滅了私有權,我們就會倒退到野蠻的、未開化的時代。」拉戈任斯基說話的口氣很大,好像他的話就是權威,實際上他是在重複維護土地私有權的一種論調,這種論調說,既然人們有土地私有的欲望,土地就需要私有,這種論調被認為是駁不倒的。

  「正好相反,只有消滅了土地私有制,土地才不會荒蕪。土地占有者霸占住土地,自己不會種,又不讓會種地的人種,就像狗霸占住乾草,自己不吃,又不讓牲畜吃。」

  「您聽我說,聶赫留道夫,您還是理智一點為好。在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難道能消滅土地私有制?我知道,這是您長期以來經常思考的問題。不過請允許我直言……」這時,拉戈任斯基臉色蒼白,說話的聲音也有點發顫,顯然這個問題觸及他的切身利益。「我勸您在採取實際行動之前,對這個問題要好好地考慮考慮。」

  「您說的是我個人的事嗎?」

  「是。我認為我們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我們應該承擔起這個身份這個地位所賦予我們的責任,我們應該保持我們生來就有的、從我們祖上繼承下來的生活條件,我們還應該把這種生活條件傳給我們的後代。」

  「我認為我的責任是……」

  「請讓我把話說完,」拉戈任斯基不讓聶赫留道夫打斷他的話,他繼續往下說,「我這麼說可不是為我自己,也不是為我的子女。我的子女的生活是有保障的,我掙的錢足以滿足我們的生活需求,我認為我的子女將來也不會受窮。我之所以反對您的舉動,完全不是從我個人的利益出發,我是從原則出發才不同意您的舉動的,您的舉動欠考慮。我建議您在這個問題上多考慮考慮,您多看點書……」

  「好了,我的事情您還是讓我自己解決吧,我知道該看什麼書,不該看什麼書。」聶赫留道夫說道,此時他的臉色變得煞白,兩手冰涼,他都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於是他不說話了,拿起茶杯喝起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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