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包括瑪斯洛娃在內的一批犯人定於七月五日出發。聶赫留道夫也準備在這一天跟她一起走。就在聶赫留道夫要走的前一天，聶赫留道夫的姐姐和姐丈來到城裡，要和弟弟見一見面。

  聶赫留道夫的姐姐比聶赫留道夫大十歲。聶赫留道夫在一定程度上是在姐姐的影響下長大的。姐姐很愛自己的弟弟，後來，當她出嫁前，她二十五歲的時候，弟弟已經十五歲了，已經相當成熟了，他們由姐弟關係逐步變成了朋友關係。那時，她愛上了弟弟的朋友尼科連科（後來死了）。她和弟弟都喜歡尼科連科，因為他們身上都有一種美德，那就是博愛精神。

  後來他和姐姐思想上都走了下坡路，逐步變壞了。他進了軍隊，過著一種遊手好閒的生活，整天就是吃喝玩樂。而姐姐卻嫁給一個和她沒有共同志向的人，她的丈夫拉戈任斯基不僅不喜歡她和弟弟原先奉若神明的博愛精神，甚至都不理解什麼是博愛，他把她曾經追求的道德完善和為眾人服務視作是一種虛榮心，是她想表現自己。

  拉戈任斯基既無名望，又無財產，但他是一個混跡於官場的老奸巨猾的能手，他巧妙地周旋於自由派和保守派之間，在一定的時候和一定的條件下，他看哪派對他有利，他就利用哪派，他主要是用博得女人歡心的手段去討好上司，所以他在司法界爬得相當高，獲得很顯赫的地位。他是在國外認識聶赫留道夫一家人的，當時他已經不太年輕了，但是他博得了納塔利婭的愛，當時納塔利婭也不年輕了，納塔利婭的母親不太同意這門親事，因為她認為他們兩人不般配。聶赫留道夫很厭惡這個姐丈，不過他盡力控制著自己的感情，不把自己的厭惡表露在外面罷了。他厭惡姐丈，是因為姐丈這人太庸俗，本來才學就有限，可是還很自命不凡。他厭惡姐丈，也是因為姐姐的緣故，他不理解為什麼姐姐這麼死乞白賴地不顧一切地愛上這麼一個寡情的人，姐姐為了迎合他而把自己的信念和自己對美好事物的追求都放棄了。聶赫留道夫一想到納塔利婭竟然是這樣一個渾身長滿很重的汗毛、惟獨頭頂光亮無毛的自命不凡的人的妻子，心裡就很難過，很痛苦。他不僅討厭姐丈，甚至連他的孩子都討厭。當每次他知道姐姐要做母親的時候，他就很同情姐姐，因為姐姐竟然是和一個與她志趣完全不同的人結合在一起而生孩子。

  姐姐和姐丈有兩個孩子，一個男孩，一個女孩。他們這次來沒有帶孩子。姐姐和姐丈在一家最好的旅館租了一套最好的房間。納塔利婭立刻乘車來到母親原來住過的老住宅，但是弟弟不在這裡，阿格拉費娜告訴她說，她弟弟搬到一家有家具的公寓去住了。於是她就來到公寓，走進公寓的走廊，這裡雖然點著燈，但光線十分昏暗，並且還有一股難聞的氣味。一個髒兮兮的茶房朝她迎過來，告訴她說，公爵不在家。

  納塔利婭想到弟弟房間去，給弟弟留個條子，茶房把她帶進房間。

  納塔利婭走進弟弟的房間，仔細觀察了一下，這是兩間不大的房間。她看到房間收拾得乾淨、整潔，她對弟弟的這個習慣是很熟悉的，可是房間裡的陳設很儉樸，這卻是弟弟的一個新的變化。她看見書桌上放著一個她所熟悉的帶青銅小狗的吸墨器，另外，桌上還有皮包、紙張、文具、幾本懲治條例、一本亨利·喬治的英文書，一本塔爾德的法文書，這些東西都擺得整整齊齊。塔爾德的法文書里還夾著一把她所熟悉的象牙刀。

  她在桌邊坐下，給弟弟寫了一個字條，讓他務必到她的住處去一趟，而且今天就去，她邊看弟弟屋子裡的陳設，邊驚訝地搖著頭，走出弟弟的房間，然後回到自己住的旅館。

  

  現在弟弟有兩個問題使納塔利婭放心不下，一個問題是，他要和瑪斯洛娃結婚，她在自己所住的城市就聽說這個消息了，因為大家都在議論這件事；另一個問題是，他要把土地交給農民，這件事現在也已經傳開了，很多人認為這件事帶有政治色彩，這樣做很危險。從一個方面說，納塔利婭倒希望弟弟跟瑪斯洛娃結婚呢，因為她非常讚賞弟弟的這種作風，無論什麼事，既然拿定了主意，說做就做，義無反顧，她想她在出嫁前的那段美好的時光里，又何嘗不是如此呢。但同時她又想到，弟弟要和這麼個下三爛女人結婚，也太不像話了。這種感覺在她心裡顯得尤為強烈，她下決心要對弟弟施加影響，一定要阻止他做這件事，不過她也知道，要說服弟弟，難度也是很大的。

  另一件事就是把土地交給農民，納塔利婭對這件事倒不太在意，但是她的丈夫對這件事卻表現出強烈的不滿，他要求她對弟弟施加影響。他說，這種舉動太輕率了，太冒失了，太狂妄了，如果對這種舉動加以解釋的話，那只能解釋為有意標榜自己，突出自己，有意出風頭。

  「把土地交給農民，可又讓農民繳地租，地租卻是用在農民自己身上，這是什麼意思？」拉戈任斯基說道。「如果他真想這麼做，他可以通過農民銀行把土地賣給農民，這才有意義。總之，這種舉動很反常。」拉戈任斯基說道。說穿了，他是想把這些土地代管起來，所以他讓妻子跟弟弟好好地談一談，讓他放棄他那奇怪的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