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2024-10-04 16:25:49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拉著犯人的馬車來到警察分局的門口,從消防哨兵的身旁走過去,進了警察分局的院子,停在一個門的前面。
院子裡有幾個消防隊員,他們挽著袖子,大聲說笑著,正在擦洗一輛平板大車。
馬車一停下,就有幾個警察圍過來,他們七手八腳地有的托住犯
人的腋下,有的抓住犯人的腿,把犯人從嘎吱嘎吱直響的馬車上抬下來,他們抬下來的實際上已是犯人的屍體。
一直在馬車上摟著犯人的警察下了馬車,揮動了兩下發僵的胳膊,摘下帽子,畫了一個十字。他們把死者抬進門,然後往樓上抬去。
聶赫留道夫也跟著上了樓。他們把死者抬進一間不大的、髒兮兮的房間,房間裡有四張病床。有兩張病床有病人,一張病床上坐著一個穿病號衣的病人,他的嘴有點歪斜,脖子上包著繃帶,另一個病人是肺病患者。另外兩張病床空著。他們把犯人放在一張空床上。這時,有個人,個子很小,只穿一件襯衫,沒穿鞋,他的眼睛閃閃發亮,眉毛老上下飛動,他像一陣風似的來到剛抬進來的犯人跟前,看了看犯人,後又看了看聶赫留道夫,就放聲哈哈大笑起來,他是被留在急診室的一個精神病患者,是個瘋子。
「想嚇唬我,」他說道,「那可辦不到,我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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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們把死者抬進病房以後,局長和一名醫士也跟著進來了。
醫士走到死者跟前,摸了摸死者略有點發黃、長滿斑點的手,手還是軟的,但一點血色也沒有了,醫士拿起死者的手,拿了一會兒,就放下了,手軟塌塌地落在死者的肚子上。
「已經死了。」醫士搖著頭說道。但是,他顯然是為了履行程序,把死者的濕漉漉的襯衫解開,把自己額前的鬈髮甩到耳後,把耳朵貼到死者一動不動、略有點發黃和高高隆起的胸脯上。大家都不吭聲。醫士直起身來,又搖了搖頭,用一個手指撥開死者一隻眼的眼皮看了看,又撥開另一隻眼的眼皮看了看,露出來的藍眼珠均一動不動。
「我不怕你們,不怕你們。」瘋子說道,而且老衝著醫士啐唾沫。
「那怎麼辦?」局長問道。
「怎麼辦?」醫士重複著局長的話。「那就送太平間吧。」
「你再看看,肯定是死了嗎?」局長問道。
「我認為是死了,」醫士說道,他不知為什麼把死者露在外面的胸部蓋住了。「我讓人去把馬特維找來,讓他看看。彼得羅夫,你去一下吧。」醫士說完這話,就走了。
「那就抬到太平間去吧,」局長說道。「你到辦公室來一下,簽個字。」局長對押送兵說,這個押送兵始終沒有離開過這個犯人。
「是。」押送兵回答說。
警察們抬起死者又下了樓。聶赫留道夫想跟著他們去,但是瘋子把他攔住了。
「您沒有參與他們的陰謀,那您就給我一支煙吧。」瘋子說道。
聶赫留道夫掏出一盒煙給了他。瘋子眉飛色舞地告訴他說,他們用暗示法折磨他,瘋子的話說得很快。
「他們都跟我過不去,他們用妖法折磨我,我的精神痛苦極了……」「實在對不起。」聶赫留道夫說道,他沒有聽完瘋子的話,就來到院子裡,想知道他們把死者抬到什麼地方去。
警察們抬著死者已經穿過整個院子,正要進地下室的門。聶赫留道夫也想跟著他們進地下室,但是局長把他攔住了。
「您有什麼事?」
「沒什麼事。」聶赫留道夫回答說。
「既然沒什麼事,那就走吧。」
聶赫留道夫只好走了,他便朝自己的馬車走去。車夫打盹兒正打得很香呢。聶赫留道夫把車夫叫醒,馬車便朝著車站駛去。
馬車還沒有走出去一百步遠,他又遇到一輛大車,上面躺著一個犯人,看樣子已經死了,這輛大車也是由一個帶槍的押送兵跟著。犯人面朝天躺在大車上,頭剃得光光的,蓄著黑鬍子,囚帽滑落下來,蓋住了半張臉,大車每顛簸一下,犯人的頭就跟著跳動一下。趕大車的人穿一雙肥大的靴子,走在馬的旁邊,操縱著馬的韁繩。一個警察跟在後面。聶赫留道夫推了一下車夫的肩膀。
「他們這是幹什麼呢!」車夫拽住韁繩,把馬勒住,說道。
聶赫留道夫下了馬車,跟在大車後面,再一次從消防哨兵的身邊走過,進了警察分局的院子。這時,那幾個消防隊員已經擦洗完平板大車,只見一個又高又瘦的人站在消防隊員原來擦車的地方。這人是
消防隊長,他頭戴藍圈制帽,兩手插在衣袋裡,正在仔細看一匹脖子上的膘很肥的淺黃色馬,一個消防隊員手中牽著這匹馬站在他面前。
馬的一條前腿有點兒瘸,就聽見消防隊長氣呼呼地跟站在他身旁的一個獸醫說著什麼。
局長也站在這兒,當他看見又拉來一個死人,就走到大車跟前來。
「從哪兒拉來的?」他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問道。
「從老戈爾巴托夫街拉來的。」警察回答說。
「是犯人?」消防隊長問道。
「是的。」
「今天這是第二個了。」局長說道。
「啊呀,怎麼搞的!是啊,天氣也太熱了,」消防隊長說完這話,就朝那個牽著淺黃色瘸腿馬的消防隊員大聲嚷道,「把馬牽到拐角上那間單馬房去!你這狗崽子,我得好好地教訓教訓你,讓你記住,應該怎麼愛護馬。你這混蛋,一匹馬比你值錢多了。」
這個死者也像第一個死者一樣,由幾名警察從大車上抬下來,然後抬到急診室。聶赫留道夫好像著了魔似的,也跟著他們去了急診室。
「您有什麼事嗎?」一個警察問他道。
他沒答理,仍然繼續跟著他們走。
瘋子坐在病床上,貪婪地吸著聶赫留道夫給他的香菸。
「啊,回來了!」他說著哈哈大笑起來。他看見死人,又皺起眉頭。
「又一個,」他說道,「真讓人厭煩,要知道,我又不是孩子,對不對?」他笑著用疑問的語氣問聶赫留道夫。
這時,聶赫留道夫看著死者,現在沒有人擋住他的視線,原來蓋在死者臉上的帽子也拿掉了,現在他可以看得很清楚。第一個犯人的相貌很不好看,而這個犯人不僅面容清秀,而且身材也很勻稱。這個人正是風華正茂的年齡。他的頭雖然被剃成陰陽頭,但是他那突起而不寬的前額和前額下那一雙烏黑的眼睛(現在是毫無生氣了)搭配在
一起,顯得很動人,同樣,他那又高又直的鼻子配上鼻子下那兩撇秀美的黑鬍子,很好看。他的嘴唇雖然已經發紫,可是嘴角還露著笑意。
他的兩鬢和下巴的鬍子連成半個圈兒,仿佛給他臉的下半部鑲了一道邊兒。他由於半邊頭的頭髮已被剃光,所以一隻耳朵露在外面,他的耳朵不大,但硬稜稜的,很秀美。他的面部流露著一種平和、嚴肅和善意的表情。我們且不說他是一個有理智、有思想、有情感的人(當然他的這些精神因素都被扼殺了),我們單從他那勻稱的四肢和強壯的肌肉就可以看出來,他是一個非常英武、非常健壯、非常靈敏的人。如果我們拿他和那匹淺黃色瘸腿馬相比,那匹馬的腿被弄瘸了,消防隊長簡直如喪考妣,氣急敗壞地把那個肇禍的消防隊員罵得狗血淋頭;可是這個犯人(他是人,而不是牲口)被飢餓、炎熱、勞累折磨死了,不僅沒有人憐憫他,同情他,而且所有的人對他的死都抱著一種厭惡的態度,因為他死了,屍體就得趕快處理,否則就要腐爛,所以他的死帶給人們的只有麻煩。
醫生帶著一名醫士和派出所所長一起走進急診室。醫生是一個矮壯敦實的人,身穿綢衣綢褲,褲子很瘦,緊緊地裹在他那肌肉發達的腿上。所長是個矮胖子,他那發紅的臉又大又圓,他喜歡把空氣吸入腮幫子裡,然後再慢慢地吐出來,所以他本來就很圓的臉就顯得更圓了。醫生坐到死者躺的床的床邊兒上,也像醫士一樣,先是摸摸死者的手,後又聽聽死者的心臟,然後站起來,拉了拉起皺的褲子。 「已經死了,一點氣兒也沒了。」他說道。
所長吸了一大口空氣,然後慢慢地吐出來。
「他是哪個監獄的?」他問押送兵。
押送兵答覆了他的問話,並提醒說,死者腳上戴的鐵鐐怎麼辦。
「我讓人取下來就是了,幸好我們還有鐵匠。」所長說道,這時他又吸了一大口空氣,然後慢慢地吐著,朝門口走去。
「為什麼會這樣?」聶赫留道夫問醫生道。
醫生透過眼鏡看了看他。
「為什麼會這樣?你是問為什麼會中暑而死嗎?這問題很簡單,
整天待在牢房裡,一個冬天不見陽光,突然來到太陽底下,天又這麼熱,像今天,這麼多人擠在一起,空氣一點也不流通,這還不中暑還等什麼!」
「為什麼要現在遣送他們呢?」「這你得問他們。請問,你是什麼人?」
「我是過路人,隨便問問。」
「哎呀呀!這關你什麼事,我可沒時間奉陪。」醫生說著,帶著氣惱的情緒把褲子往平里抻了抻,然後朝病床跟前走去。
「怎麼樣,你感覺如何?」他問那個臉色蒼白、脖子上包著繃帶的歪嘴病人。
這時瘋子坐在自己的病床上,他不吸菸了,而是朝著醫生啐唾沫。
聶赫留道夫下了樓,來到院子裡,從消防隊的馬、雞和戴頭盔的哨兵旁邊走過,出了大門,叫醒打瞌睡的車夫,坐上馬車,直奔車站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