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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2024-10-04 16:25:53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聶赫留道夫來到車站時,犯人們都已經坐進窗戶上裝有鐵柵欄的車廂里了。月台上有幾個送行的人,但是不准他們到車廂跟前去。

  今天,押送人員特別操心。從監獄到車站的路上,除了聶赫留道夫看到的那兩個身亡的犯人,還有三個犯人因中暑而倒地身亡,其中的一個,也像頭兩個一樣,被送到附近的警察局了,其他二人是在車站倒下的八十年代初,一批犯人被從布特爾監獄押送到下城車站,一天之內就有五名犯人因中暑而身亡。(作者注)。押送人員特別操心,並不是因為這五個犯人本可以不死,是在他們押送下死的,這五個犯人的死對他們來說根本無所謂,他們所以操心,是因為這五個犯人死後,他們依照規定,需要完成一系列的程序:需要把死者和死者的衣物和有關的文字材料送到有關的部門,把死者的名字從送往下城的犯人名單中勾銷,這些事做起來是很麻煩的,再加上天氣如此炎熱。

  押送人員正忙乎著辦這些事,在他們沒有辦完這些事以前,他們不允許要求到車廂跟前和被送的人話別的幾個送行的人接近車廂。

  但是聶赫留道夫還是被允許到車廂跟前去了,因為他塞給一個押送兵一些錢,這個押送兵就放聶赫留道夫過去了,只是叮囑他說完話就趕緊離開,千萬不要讓當官的看見。車廂一共有十八節,除了當官的乘坐的那節車廂外,其餘的車廂都塞滿了犯人。聶赫留道夫從車廂的一個個窗戶前走過,仔細注意著每個窗戶里人們的情況。他耳朵里聽到的都是鐵鐐聲,亂鬨鬨的嘈雜聲,說話聲,話里還夾帶著髒字。大家說什麼呢,大家說的是行李怎麼放,飲用水不夠喝,坐在哪兒好,等等,等等,但就是沒有說起路上倒下去的那幾個同伴,這是聶赫留道夫所沒有想到的。聶赫留道夫往一個車廂的窗子裡看了看,看見一個押送兵站在車廂中間的過道上給犯人們往下取手銬。犯人們把手伸過來,押送兵用鑰匙打開手銬上的鎖,然後把手銬取下來。另一個押送兵把取下來的手銬歸攏到一起。聶赫留道夫走過了所有的男車廂,然後走到女車廂前。當他走過第二個女車廂時,就聽見一個女犯發出均勻的呻吟聲,嘴裡還不時地念叨著「我的老天爺呀!」

  聶赫留道夫走過這節車廂,按照押送兵的指點,他來到第三節車廂的一個窗口前。他的頭剛剛朝窗口湊上去,就有一股熱氣夾雜著人們身上濃烈的汗酸味兒撲面而來,他清晰地聽到了女人們尖聲尖氣的說話聲。所有的長凳上都坐著滿臉通紅、滿頭大汗、身穿囚服的女犯,她們說話的嗓門兒一個比一個高。聶赫留道夫把臉湊到鐵柵欄上,引起了她們的注意。靠近窗口的女犯都不說話了,她們朝窗口湊過來。瑪斯洛娃只穿一件短褂,沒有戴頭巾,坐在對面的窗口前。面帶笑容的白白淨淨的費多西婭坐得靠近這邊。她先看見了聶赫留道夫,就推了一下瑪斯洛娃,用手指著這邊窗口讓她看。瑪斯洛娃趕緊站起來了,她把頭巾蓋到黑髮上,興致勃勃地笑吟吟地走近這邊窗口,用手抓住鐵柵欄,此時她的臉通紅,臉上還流著汗水。

  

  「天太熱了。」她笑著說道。

  「東西收到了嗎?」

  「收到了,謝謝。」

  「還需要什麼嗎?」聶赫留道夫問道。他覺得從車廂里衝出來的一股股熱氣就像從蒸籠里衝出來的熱氣。

  「什麼也不需要了,謝謝。」

  「就是口渴,想喝水。」費多西婭說道。

  「是,就是口渴,想喝水。」瑪斯洛娃重複說道。

  「難道不給你們水喝?」

  「給是給了,一下就喝光了。」

  「等一下,」聶赫留道夫說道,「我去跟押送兵要。咱們等到了下城才能再見面。」

  「您真的也要去?」瑪斯洛娃說著高興地看了一眼聶赫留道夫,她好像不知道他也要去似的。

  「我乘下一趟火車走。」

  瑪斯洛娃什麼話也沒說,只是過了一會兒,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老爺,聽說有十二個犯人累死了,是真的嗎?」一個老年女犯陰沉著臉粗聲粗氣地問聶赫留道夫。

  這個老年女犯就是科拉布廖娃。

  「我沒聽說有十二個,我看到兩個。」聶赫留道夫回答說。

  「人們都說有十二個,他們把人折磨死了,就不應該受懲罰嗎?真是豈有此理!」

  「婦女中有人生病嗎?」聶赫留道夫問道。

  「娘兒們都結實著呢,」另一個矮個子女犯笑著說道,「不過有一個人要生孩子了,你聽,開始叫上了。」她說著指了指另一節相鄰的車廂,聶赫留道夫聽到的還是剛才那個均勻的呻吟聲。

  「您剛才不是問我,還需要什麼嗎,」瑪斯洛娃儘量忍住笑說道,「能不能把這個女人留下,不然她可要受苦了,您去跟當官的說說。」

  「好吧,我去說。」

  「還有,能不能讓她見一見她的丈夫塔拉斯,」瑪斯洛娃用眼睛瞅著笑嘻嘻的費多西婭對聶赫留道夫說。「要知道,她丈夫跟您一起走。」「先生,請別跟犯人說話。」一個押送兵說道,這個押送兵不是讓聶赫留道夫到車廂跟前來的那個押送兵。

  聶赫留道夫離開車廂去找當官的,要求他讓那個生孩子的婦女留下,要求他讓費多西婭和她丈夫塔拉斯見上一面,可是找了好半天,沒有找到一個當官的,他問那些押送兵,押送兵也都不答理他。他們都忙著呢:有的人押著犯人不知到什麼地方去,有的人跑去為自己買吃的東西,有的人到車廂里放自己的行李,有的人伺候那些跟隨當官兒的丈夫一起走的太太。

  聶赫留道夫終於找到一個軍官,不過這時已經響過第二遍鈴了。

  軍官用他那很短的手擦著遮住嘴巴的鬍子,聳著肩膀,不知是為了什麼事,正在訓斥一個上士。

  「您有什麼事?」他問聶赫留道夫。

  「你們的車廂里有一個婦女要生孩子,我認為應該……」

  「那就讓她生唄,生下來不就看見了。」軍官說過這話,就使勁甩動著短粗的胳膊,朝自己的車廂走去。

  這時,列車長手裡拿著哨子走過去。就聽見最後一遍鈴聲和哨聲響了,月台上和女犯的車廂里發出一片哭聲,送行的人和上路的人一邊哭一邊還大聲說著話。聶赫留道夫就站在塔拉斯身邊,他從月台上看著一節節車廂從面前駛過。剃成陰陽頭的男犯站在鐵窗前向外張望;然後是第一節女犯的車廂,從窗外可以看見窗子裡一個個女犯的頭,有的戴著頭巾,有的沒戴頭巾;然後是第二節女犯的車廂,車廂里仍然傳出那個女犯的均勻的呻吟聲;然後是第三節女犯的車廂,也就是瑪斯洛娃乘坐的車廂,她站在窗口,看著聶赫留道夫,臉上流露出一絲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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