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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2024-10-04 16:25:57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離聶赫留道夫乘坐的客車開車的時間還有兩個鐘頭。聶赫留道夫本打算利用這個間隔時間去一趟姐姐家,可是現在,經歷了今天早晨的所見所聞之後,他覺得心情很不平靜,他感覺很疲憊,所以當他坐到頭等車廂候車室的長沙發上時,突然犯起困來,於是就側身靠在沙發上,把一隻手墊在臉頰下,立刻就睡著了。

  一個身穿燕尾服、胸前佩著證章、胳膊上搭著餐巾的服務員把他叫醒。

  「老爺,老爺,您是聶赫留道夫公爵嗎?有一位太太找您。」

  聶赫留道夫立刻坐起來,用手揉了揉眼睛,他記起來他現在是在候車室,他還記起來今天早晨那一幕幕悲慘的景象。

  是的,這一天他親眼看到的種種情景老在他的腦子裡縈繞:如犯人們那艱難向前行進的隊伍;如兩個犯人因中暑突然倒地身亡;如裝有鐵柵欄的車廂和關在這種車廂里的女犯;如一個產婦臨產前因得不到幫助而受苦;如一個女犯從鐵柵欄里對他苦笑。可是此時此刻,出現在他面前的卻是另一番景象:一張大餐桌,上面擺著酒瓶、花瓶、枝形燭台和餐具;動作敏捷的服務員在餐桌周圍忙乎著;候車室的盡裡頭,是一個大食品櫥,食品櫥前面站著一名小賣部的服務員,服務員前面的櫃檯上放著水果盤和酒瓶。有不少旅客朝小賣部走去。

  當聶赫留道夫從躺的姿勢換成坐的姿勢以後,腦子清醒了許多,他發現,候車室里所有的人都用好奇的目光看著門口的情況。他也朝門口看了看,看見幾個人抬著一把圈手椅,椅子上坐著一位太太,頭上包著一塊薄薄的紗巾。走在前面的那個抬椅子的人是個僕人,聶赫留道夫看他很面熟。走在後面的抬椅子的人是看門人,聶赫留道夫認識他,他戴一頂鑲金邊的帽子。圈手椅後面跟著一個長著一頭鬈髮的文雅的侍女,她系一條圍裙,手裡拿著包袱、裝在皮套里的一個圓圓的東西和陽傘。使女後面是科爾恰金公爵,他那兩片厚嘴唇和又粗又紅的脖子顯得特別突出,他頭戴旅行帽,挺著胸走著。公爵後面是米西、米西的表哥米沙,還有外交官奧斯滕,聶赫留道夫認識此人,他脖子很長,喉結很大,總是樂呵呵的樣子,沒見他鬧過情緒。他一邊走,一邊跟米西說話,看來他的話很有感染力,很詼諧,逗得米西直樂。走在最後面的是醫生,他氣呼呼地一口接一口吸著煙。

  科爾恰金一家要從城郊自己的莊園搬到公爵夫人姐姐家的莊園去住,公爵夫人姐姐家的莊園在通向下城的鐵路線上。

  抬椅子的僕役、使女和醫生等組成的隊伍走進女休息室,這引起了所有在場人的好奇和肅然起敬。老公爵坐到餐桌旁,立刻把服務員叫來,開始點菜。米西和奧斯滕來到餐廳也站住了,他們剛想找個地方坐下,就看見一個認識的人出現在門口,於是就迎著她走過去。這位認識的人就是納塔利婭。納塔利婭由阿格拉費娜陪著走進餐廳,她一邊走,一邊往四周張望著。她差不多是同時看見了米西,又看見了弟弟。她只是和聶赫留道夫點了一下頭,就先走到米西跟前去了,但是,她和米西互相吻過之後,就馬上走到弟弟這邊來。

  「我可找到你了。」她說道。

  

  聶赫留道夫站起來,和米西、米沙、奧斯滕打過招呼,就沒有再坐下。米西告訴他說,他們家鄉的房子遭了火災,他們不得不搬到姨媽家去住。奧斯滕趁這個機會開始給大家講一個關於火災的笑話。

  聶赫留道夫沒聽奧斯滕的笑話,轉身跟姐姐說話了。

  「你來了,我真高興。」他說道。

  「我早就來了,」她說道,「阿格拉費娜陪我來的。」她指了一下阿格拉費娜,只見阿格拉費娜頭上戴著帽子,身上披著雨披,不好意思地從遠處朝聶赫留道夫點了點頭,那態度很親切,她只是不願意到他跟前來打攪他。「我們到處找你。」

  「我在這裡睡著了。你來了,我真高興,」聶赫留道夫把剛才說過的話又重複了一遍。「我已經開始動筆給你寫信了。」他說道。

  「真的?」她吃驚地說道。「有什麼事嗎?」

  米西和她的兩位男友發現弟弟和姐姐談起了他們的私人的事情,就走開了。聶赫留道夫和姐姐坐到靠窗戶的一張絲絨沙發上,沙發旁邊放著不知是誰的行李、毛毯和硬紙箱。

  「昨天,我從你們家走出來以後,很後悔,本想返回去向姐丈認個錯兒,可是我不知道他會用什麼態度對待我,」聶赫留道夫說道,「我和姐丈總是談不到一起,為此我很苦惱。」

  「我知道,」姐姐說道,「我相信你不是有意的。你本來知道……」

  她的眼睛裡湧出淚水,她拍了拍他的手。這句話她沒有說完,但是他知道她要說什麼,所以他很感動。她這句話的意思是,她除了一心一意愛自己的丈夫,她也非常愛自己的弟弟,她很看重這個愛,很珍惜這個愛,他們之間如果出現任何齟齬,她都會痛苦萬分的。

  「謝謝你,謝謝你……哎呀,你知道我今天看見什麼了,」他突然想起來第二個死去的犯人,所以說道。「有兩個犯人被殺死了。」

  「怎麼會被殺死呢?」

  「就是被殺死的。這麼熱的天氣讓他們趕路。這兩個人就是中暑死的。」

  「不可能吧!怎麼會呢?是今天?是剛才?」

  「是的,是剛才,我都看見他們的屍體了。」「為什麼說是被殺死的?是誰殺死他們的?」納塔利婭說道。

  「誰殺死他們的?強迫他們趕路的人唄。」聶赫留道夫義憤填膺地說道,他覺得對這種事,姐姐的看法和姐丈的看法一樣。

  「哎呀,我的天哪!」走到他們跟前的阿格拉費娜說道。

  「是啊,我們一點也不了解這些個不幸的人的處境,我們應該了解。」聶赫留道夫一邊看著老公爵,一邊補充說道,這時老公爵已經把餐巾別在胸前,坐在放著一瓶飲料的桌旁,並扭頭看了一眼聶赫留道夫。

  「聶赫留道夫!」他大聲叫道,「想不想喝點冷飲?上路之人喝點冷飲,又消暑,又解渴!」

  聶赫留道夫說他不喝,就又扭過頭來。

  「但是你到底怎麼辦呢?」納塔利婭繼續說道。

  「我盡我所能去做吧,我覺得我應該做點什麼,但是到底做什麼呢,我心裡也沒有底。凡是我能做到的,我一定去做。」

  「是啊,是啊,這我理解。不過,難道你同這一家的情緣,」姐姐瞟了一眼科爾恰金,笑著說道,「就一刀兩斷了嗎?」

  「一刀兩斷了,而且我認為,雙方都不遺憾。」

  「我可是覺得遺憾,我喜歡她。退一步說,這事已經是這樣了,但是你為什麼要把自己捆得死死的呢?」她畏怯地補充說道,「你為什麼要跟著去呢?」

  「因為我覺得應該去。」聶赫留道夫鄭重地說道,但他的語氣很生硬,好像他不想再繼續談這件事了。

  可是他馬上又覺得,這樣對待姐姐,心裡很過意不去。「為什麼不把我的想法都告訴她呢?」他心裡想。「讓阿格拉費娜聽聽也好呀,」他看了一眼這位資深的女僕,心裡這樣想。「有阿格拉費娜在場,自己就更有勇氣把自己的決定再跟姐姐說一遍。」

  「你說的是我打算跟卡秋莎結婚的事吧?你要知道,這個主意我是已經拿定了。可是她已經明確表示了她不同意,她的態度也很堅決,」他聲音顫抖著說道,他每次說到這個問題,聲音總要顫抖。「她不願意接受我的犧牲,她情願自己做出犧牲,可是從她的處境來說,那她犧牲得就太多太多了,所以我也不能接受她的犧牲。雖然我知道,我要達到我的目的,是相當難的,所以我要跟著她去,她到哪兒,我就跟到哪兒,我要儘量幫助她,減輕她的痛苦。」

  納塔利婭什麼話也沒說。阿格拉費挪用疑問的目光看著納塔利婭,直搖頭。這時,科爾恰金家的隊伍從女候車室出來了。還是那個漂亮的僕人菲利普和看門人抬著公爵夫人。公爵夫人讓兩個抬她的僕人停下來,並招手讓聶赫留道夫到她跟前去,她無精打采地伸出她那白白淨淨的、戴著好幾個戒指的手,等著聶赫留道夫握,她心想他一定會使勁握她的手的,所以還有幾分緊張。

  「這天氣真熱得可怕,」她說道,「我簡直受不了了。這種天氣真能把人熱死。」她和聶赫留道夫談了幾句有關俄羅斯的氣候多麼可怕的話,並邀請聶赫留道夫到她們家去,就打了一個手勢,讓抬她的人可以抬她走了。抬她的人已經抬起她來往前走了,她還轉過來她的那張長臉,對聶赫留道夫說,讓他一定到她們家去。

  聶赫留道夫來到月台上。公爵夫人一家往右拐,朝頭等車廂走去。聶赫留道夫卻和一個為他扛著行李的腳夫和扛著自己行李的塔拉斯朝左邊走去。

  「他是跟我同行的夥伴。」聶赫留道夫指著塔拉斯對姐姐說。關於塔拉斯的情況,他以前對姐姐說過。

  「難道你坐三等車廂?」當聶赫留道夫走到三等車廂前面停住,當扛行李的腳夫和塔拉斯已經上了這個車廂,納塔利婭這樣問弟弟。

  「是啊,我在這裡要方便些,我和塔拉斯搭伴兒,」他說道。「還有一件事我需要跟你說一下。」他補充說,「直到現在我還沒有把庫茲明斯克的土地交給農民,如果我死了,庫茲明斯克的土地就由你的子女繼承吧。」

  「弟弟,別這麼說。」納塔利婭說道。

  「我的土地是因為想交沒交出去,我還有其他東西呢,這些東西也歸你的孩子們吧,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我未必結婚,即使結了婚,我也不會有孩子……所以……」

  「弟弟,求求你,別說這種話。」納塔利婭說道,其實聶赫留道夫已經看出來了,她聽了他的這些話,是很高興的。

  公爵夫人已經被抬進頭等車廂,車廂外還站著一些人,他們一直看著這節車廂。進到車廂的人都已經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了。有些來遲了的乘客急急忙忙在月台上跑著找自己的車廂,踏得月台上的木板咚咚直響。列車員招呼走的人趕緊歸座,招呼送行的人趕緊下車,並把一扇扇車門關好。

  聶赫留道夫走進被太陽炙烤得熱烘烘的和氣味難聞的車廂,趕緊又走到車廂外的平台上。

  納塔利婭戴著入時的帽子,披著披肩,站在車廂的外面,阿格拉費娜站在她身旁。看得出,她還想跟弟弟說點什麼,可是又苦於找不到合適的話題。甚至連一句「來信呀!」的話都沒說,因為她和弟弟早已嘲笑過離別時常說的這種套話。剛才那幾句關於財產繼承的簡短的談話一下子就把他們姐弟之間的那種親情關係破壞了,他們都覺得他們的關係一下子就疏遠了。因此納塔利婭反而希望列車快點開,所以當列車啟動以後,她也只是感傷地和親切地說道:「再見吧,弟弟!再見了!」但是,當列車一開走,她就想到,她怎麼把她和弟弟的談話告訴丈夫呢,她馬上又發起愁來,又憂慮起來。

  聶赫留道夫對姐姐一向懷著真摯的感情,從不向姐姐隱瞞什麼,可是現在他卻希望儘快離開她,覺得跟她在一起很不輕鬆,很彆扭。

  他覺得,以前和他情同手足的那個姐姐已經不存在了,現在的這個姐姐只是姐丈的奴隸。這個姐丈渾身長滿了又黑又濃的汗毛,他不僅看不上這個姐丈,而且很厭惡這個姐丈。他發現,當他談到他的姐丈感興趣的問題時,也就是當他談到土地沒有來得及交給農民的問題,當他談到繼承的問題,姐姐的臉馬上就生動起來,姐姐馬上就喜形於色,這使他很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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