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2024-10-04 16:26:01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三等車廂被太陽曬了一整天,裡面又裝著滿滿的乘客,所以車廂里又悶又熱,叫人喘不過氣來,聶赫留道夫根本就沒有進車廂去,一直待在車廂外的平台上。但是這裡也一樣悶熱,當列車開出兩邊都是房舍的夾道,一股股穿堂風吹過來,聶赫留道夫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是的,是被殺死的。」他對姐姐說過的這句話不斷地出現在他的腦子裡。今天白天他看到的種種景象中給他留下印象最深、最使他難忘的是第二個死者那英俊的面孔,露著笑意的雙唇,帶著幾分威嚴的額頭,剃光了的發青的半邊頭下面那隻不大的硬稜稜的耳朵。最可怕的是他是被殺死的;卻沒有人知道他是被誰殺死的。但的的確確他是被殺死的。他和所有的犯人一樣,是根據馬斯連尼科夫的命令被押送出來趕路的。馬斯連尼科夫只不過是發了一道普普通通的命令,在印好的公文上簽了名(雖然他的簽名很難看),當然,他無論如何不會認為自己有罪。那個證明犯人的身體沒問題的監獄醫生更不會認為自己有罪。他認真履行了自己的職責,他把病弱的犯人和健康的犯人已經分開了;但他絕沒有預料到天氣熱得這麼厲害,他也沒有預料到時間已經快晌午了,犯人們才被押出來上路,而且又是這麼多人一齊上路。那麼典獄長呢?典獄長只不過是執行上面的命令,上面讓他什麼時候遣送犯人,他就什麼時候遣送犯人,上面讓他遣送多少,他就遣送多少,他完全是照命令辦事。押送人員也沒有罪,他們的任務就是如數接收犯人,再如數交出犯人。押送人員押著一批犯人上路,這是常事,他們絕沒有預料到這麼身強力壯的犯人(像聶赫留道夫看到的那兩個犯人)會因受暑熱而身亡。誰都沒有罪,可人是被殺死了,就是被這些沒有罪的人殺死的。「所以會發生這種情況,」聶赫留道夫心裡想,「是因為所有這些人,即所有這些個省長、典獄長、警察局長和警察,都認為,世界上還存在著一種準則,按照這種準則,人和人的關係帶有強制性。要知道,比如馬斯連尼科夫、典獄長和押送人員等,如果他們不是省長,不是典獄長,不是押送人員,他們就會一百次地考慮:這麼熱的天氣,這麼多的人,能不能遣送;即使遣送,中途也會讓大家休息;一旦發現有人體力支持不住了,或是呼吸困難了,就會趕快讓他們離開隊伍,讓他們到陰涼的地方歇一會兒,讓他們喝點水;一旦發生了不幸的事,他們也會表示同情的。可是他們沒有這麼做,甚至還不讓別人這麼做,因為他們看不見他們面前的這些人,他們只看見他們面前的任務,他們把任務看得高於一切。問題就在這裡。」聶赫留道夫進一步想到,「如果承認,還有什麼東西比仁愛之心更重要,哪怕只在一個特定的場合承認一個小時,有的人便什麼罪行都幹得出來,而卻認為自己是無罪的。」

  聶赫留道夫完全陷入沉思中,竟沒有發現天氣起了變化。太陽已經被先飄過來的一片雲遮住,密密層層的淺灰色雲彩從西邊的地平線上涌過來,遠處的田野和樹林的上空,只見一串串雨滴強勁地斜打下來。潮濕的空氣隨著雲彩飄過來。時而有閃電劃破天空,火車的轟鳴聲和隆隆的雷聲漸漸地合在一起了。烏雲慢慢地壓過來,風把雨滴吹到車廂的平台上,吹到聶赫留道夫的衣衫上。他走到平台的另一邊,呼吸著清新、濕潤的空氣,聞著久旱逢甘霖的莊稼散發出的氣味兒,看著從車廂旁邊掠過的果園、樹林、發黃的黑麥地、依然碧綠的燕麥地和一排排正在開花的深綠色的土豆以及一道道黑色的壟溝。一切都好像刷了一層油漆,綠的更綠了,黃的更黃了,黑的更黑了。

  「下吧,下吧!」聶赫留道夫望著得到雨水澆灌而生機盎然的田地、果園、菜園,喜悅地說道。

  這場大雨下了沒多長時間,烏雲的一部分變成雨落到地上了,一部分隨風飄走了,雨馬上就要止住,現在落到地面上的已經是密密麻麻的小雨點了。太陽又重新顯露出來。萬物又都沐浴在陽光中。東方的地平線上出現了一道彎彎的彩虹,彩虹不甚高,但卻鮮艷奪目,紫色尤為亮麗,只是彩虹的一端顯得若隱若現。

  「我剛才想什麼來著?」當大自然的這些變化停止以後,當火車開到兩邊都是高坡的凹地上時,聶赫留道夫這樣問自己。「對呀,我想的是,所有這些人,這些典獄長,這些押送人員,所有這些官府人員,絕大多數也還是溫和的人,善良的人,他們所以變得兇狠了,是因為他們進入官府,當上了官兒的緣故。」

  他記得,當他對馬斯連尼科夫談到監獄的情況時,他那冷漠的態度,他記得典獄長是多麼嚴厲,押送官是多麼殘酷。就是這個押送官不讓有病的犯人坐大車,就是這個押送官聽到臨產前的孕婦在車廂里發出悽慘的叫聲,卻不理不睬,無動於衷。「這些人連起碼的同情心也沒有,他們都是鐵石心腸。這是為什麼,就是因為他們進入官府,當上了官兒。他們當了官兒,仁愛的情感根本滲透不進他們的思想中,就如同這雨水滲透不進石塊砌的斜坡一樣。」聶赫留道夫看著雨水滲不進雜色石頭砌成的斜坡里去,而是順著斜坡往下流,就產生了這樣的想法。「也許,這鐵道兩旁的斜坡上需要砌上石頭,要是不砌石頭呢,斜坡上的土地不是和一般的土地一樣,也可以生長莊稼和綠草,也可以生長灌木和大樹嗎。現在看著這寸草不生的光禿禿的斜坡,使人有一種淒涼感。那麼人也一樣,」聶赫留道夫心想,「也許官府就需要這些省長,這些典獄長,這些警察;但是,當看到這些人連起碼的人性,也就是愛心和同情心,都喪失了的時候,心裡真覺得可怕。」

  「問題出在,」聶赫留道夫心裡想,「這些人把不是準則的東西當做準則奉行,而把上帝親自銘刻在人們心中永恆不變的、須臾不可離開的準則卻不當做準則。因此當我和這些人在一起的時候,感到很沉重,」聶赫留道夫心裡想,「我簡直害怕他們。這些人實際上也是很可怕的。他們比強盜還可怕。強盜還有點惻隱之心呢,可這些人連一點惻隱之心也沒有,他們的心腸就像寸草不生的石頭。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所以他們可怕。有人說,普加喬夫、拉辛很可怕。其實這些人比普加喬夫和拉辛可怕得多,要比他們可怕一千倍,」他心想。「假如我們從心理學的角度考慮,怎樣使我們現在的一些善良的、好心腸的人做了罪惡的事,又不覺得自己有罪呢,那就讓這些人去當省長,去當典獄長,去當軍官,去當警察;但必須有兩個條件:第一,必須使他們相信,國家有一種職務,如果誰要是擔負這種職務,就可以不把人當人看待,就可以置仁愛和友情於不顧;第二,必須讓他們知道,他們每個人都是這種國家職務鏈條上的一個環,所以他們對待人的行為不論產生什麼後果,都無需個人承擔責任。如果沒有這兩個條件,在當今的社會,就不可能發生像我今天所看到的那種可怕的事情。問題就在於,人們認為,在有的情況下可以不用仁愛之心對待人;可是這樣的情況是沒有的。對待物品可以不用仁愛之心,砍樹、燒磚、打鐵,都可以不用仁愛之心;可是對待人就不能不用仁愛之心,就像對待蜜蜂不能不倍加小心一樣。這是蜜蜂的特性所要求的。如果你不能小心翼翼地對待蜜蜂,這不僅對蜜蜂有害處,對自己也有害處。對待人也應該是這樣,而且也不可能不這樣,因為人和人之間的愛心是人們生活的基本準則。當然,人不能像強迫自己工作一樣,強迫自己去愛;但是不能由此得出結論說,就可以不用愛心對待人,特別是你對人們提出要求的時候。一個人如果沒有仁愛之心,那你就到一邊兒待著去吧,」

  聶赫留道夫這樣想。「你怎麼對待自己,怎麼對待一件東西,可以隨你的便;但是,對待人就不能這樣。你只有想吃東西的時候,吃東西才有益無害,你只有在有仁愛之心的時候,你同人交往才會有益無害。你只要不用愛心對待人(比如你昨天對待姐丈的態度),那麼,你今天親眼看到了吧,這些個對待人的殘酷手段,野蠻手段,就會無止境地採用下去;你只要不用愛心對待人,由此而產生的痛苦一輩子都會折磨著你的心,你想擺脫也擺脫不掉。事實難道不是如此嗎,」聶赫留道夫心裡想。「啊呀,太好了,太好了!」他心裡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這句話,他此時的心情特別好,特別高興,這是因為令人難熬的酷熱已經過去,天氣變得涼爽了,還因為長期困擾他的問題現在終於弄明白了。

  

  四十一聶赫留道夫乘的車廂只坐了一半人。其中有僕役,有手藝人,有工人,有賣肉的,有猶太人,有店員,也有婦女,也有工人的妻子。其中還有一個當兵的。還有兩位太太:一位還很年輕,另一位已經上了年紀,裸露的胳膊上戴著鐲子。還有一位先生,他表情嚴肅,戴一頂黑色制帽,帽子上還別著一枚帽徽。這些人都各自坐在各自的座位上,有的嗑葵花子,有的吸菸,有的和鄰座的人興致勃勃地交談。

  塔拉斯坐在過道的右側,顯得很得意,他旁邊給聶赫留道夫留著一個位子。他和坐在對面的一個體格健壯的人談得很熱烈,此人穿一件粗呢褂子,敞著懷,聶赫留道夫後來了解到,此人是個園林工人,現在坐車正是要到工作的地方去。聶赫留道夫還沒有走到塔拉斯跟前,就在一個白鬍子老漢身邊站住了。這個老漢看樣子是德高望重的人,他穿一件土布褂,正和一個鄉村打扮的年輕婦女說話。這個婦女身邊坐著一個七歲左右的小姑娘,她穿一件簇新的無袖衣裙,淺得近乎白色的頭髮紮成一條小辮子,兩條腿懸在凳子下,不停地嗑著葵花子。

  老漢回頭看了一眼聶赫留道夫,他本來是一個人坐著一條長凳,此時,他把自己衣服的下擺往自己身邊拉了拉,然後親切地說道:「請坐!」

  聶赫留道夫說了聲「謝謝」,就坐到給他騰出的位子上。聶赫留道夫剛一落座,年輕婦女又繼續說她的被打斷的故事。她講的是她城裡的丈夫是如何接待她的,她現在是從城裡返回鄉下。

  「謝肉節我去過他那裡;這不,現在有個機會,我又去了一趟,」她說道,「願上帝保佑,聖誕節我還能去一趟。」

  「對,應該這樣,」老漢看著聶赫留道夫,說道,「常去看看,很有必要。年輕人嘛,在城裡住久了,容易染上惡習。」

  「不會的,老大爺,我們那口子可不是那種人。他從不大氣兒說話,靦腆得像個大姑娘。掙的錢都寄回家裡來,他特別喜歡我們這丫頭。喜歡得沒法兒說了。」年輕女子笑著說道。

  一邊嗑葵花子、一邊聽母親說話的小姑娘忽閃著大眼睛看了一眼老漢和聶赫留道夫,仿佛在證明母親說得對。

  「他是個明理人,那就再好不過了,」老漢說道。「他沒有這個嗜好嗎?」老漢用眼睛瞅著坐在過道另一側的一對正在喝酒的夫婦說道,這對夫婦看樣子像是工人。

  丈夫把酒瓶拿起來,放到嘴邊,仰起頭,一口一口喝起來,妻子拿著裝酒瓶的袋子,兩眼盯著丈夫。

  「沒有,我們那口子菸酒不沾,」年輕女子利用這個機會,再一次誇讚起自己的丈夫來。「老大爺,像我丈夫這樣的人,真是天底下少有,他就是這樣的人。」她又對著聶赫留道夫說。

  「那就再好不過了。」老漢看著正在喝酒的工人,說道。

  工人嘴對著瓶口喝了一陣之後,就把酒瓶遞給妻子。妻子拿起酒瓶,笑著搖搖頭,也把瓶口放到嘴邊。工人發現聶赫留道夫和老漢在看他們喝酒,就說道:「怎麼了,老爺?我們喝點酒怎麼了?我們幹活兒的時候沒人看見,我們喝酒就都看見了。幹活兒掙了錢,喝兩口,也讓妻子喝兩口,別的嗜好沒有了。」

  「是,是。」聶赫留道夫不知怎麼回他的話好,就連說了兩個「是」。

  「對嗎,老爺?我老婆是個靠得住的女人!我對她很滿意,因為她很疼我。我說得對不對,馬夫拉?」

  「喂,給你吧,我不想再喝了,」妻子說著,把酒瓶遞給他。「你瞎扯些什麼呀。」她補充說道。

  「瞧,又來了吧,」丈夫繼續說道,「她呀,一會兒還好好的,一會兒就嘰里呱啦地說個沒完,那聲音就像沒上油的大車。馬夫拉,你說我說得對不對?」

  馬夫拉笑著像是喝醉似的揮了一下手。

  「這不,又胡扯起來了……」

  「你們看吧,現在還好好的,不一定什麼時候,她的牛脾氣要是上來,什麼事情都幹得出來……我說的是實話。老爺,您多包涵。我多喝了幾口,有什麼法子呢……」丈夫說著把頭枕到笑嘻嘻的妻子的膝蓋上,想睡覺了。

  聶赫留道夫和老漢坐了一會兒,老漢給他說了說自己的情況。老漢說,他是個砌爐匠,他砌了五十三年的爐子,他這一輩子砌了多少爐子,恐怕數不清。現在打算休息了,可是老也休息不下來。他在城裡住,給孩子們在城裡安排好了幹活的地方,他現在是回鄉下探親。

  聶赫留道夫聽完老漢的話,就站起來,朝塔拉斯給他留的座位走過去。

  「老爺,您坐吧。我們把口袋拿到這邊來。」坐在塔拉斯對面的園林工人看了聶赫留道夫一眼,親切地說道。

  「寧可挨擠,也不願慪氣,」笑嘻嘻的塔拉斯用他那清脆悅耳的嗓音說道,然後他用他那有力的手輕而易舉就搬起自己那個三十多公斤重的行李,放到窗前。「地方多得是,要不然站一會兒也行,就是到凳子底下待一會兒也可以。大家都你謙我讓的,這多好!」他說這話時,語氣非常親切,感情真摯。

  塔拉斯說,他不喝酒的時候,就沒有話說,一喝了酒,話就多起來,而且什麼話都說。事實上也是如此,塔拉斯不喝酒的時候,多半是一聲不吭;他喝酒的時候很少,即使喝一點,也是遇到特殊的場合,他一旦喝了酒,就特別喜歡說話。那時他說起話來,別人都愛聽,因為他的話里包容著他的直率和真誠,主要是他的話聽起來非常親切,這親切是從他那一雙善良的藍眼睛中流露出來的,是從他那和藹可親的笑容中流露出來的。

  他今天正是這樣的情況。當聶赫留道夫要回到座位上來了,他暫時不說了;但是,等他把行李放好,又坐下來,把一雙有力的幹活兒的手放到膝蓋上,兩眼看著園林工人,又繼續說起來。他對這位新結識的人講他妻子的情況,講他妻子為什麼被流放,講他為什麼要跟著他妻子去西伯利亞,他講得非常詳細。

  聶赫留道夫從來沒有聽他這麼詳細地講過他和妻子的事情,因此也帶著濃厚的興趣聽著。他回到座位上後,塔拉斯正講到費多西婭已經往食物里放了毒藥,家裡人也都知道了這毒藥是費多西婭放的。

  「我正在講我自己的傷心事呢,」塔拉斯親切地對聶赫留道夫說。

  「遇到這個知心的人,就聊起來了,我就說起了我的情況。」

  「說吧,說吧。」聶赫留道夫說道。「大哥,家裡人知道費多西婭往麵餅里放了毒藥,我媽拿起這塊麵餅,說:『我去報告警察。』我爸是個明理人。他說:『老婆子,等一等,這丫頭還是個孩子,恐怕她自己都不知道她都幹了什麼,饒了她吧。

  也許她會醒悟過來的。』可是說什麼也沒用,我媽就是不聽,她說:『我們要是把她留下,她對待我們就像對待蟑螂一樣,會把我們都毒死的。』大哥,結果我媽還是去找了警察。警察馬上就來了……當場取了證……」

  「你當時怎麼樣?」園林工人問道。

  「我呀,大哥,當時我肚子疼得滿地打滾兒,一個勁地嘔吐,五臟六腑都要翻出來了,根本不能說話。我爸馬上套上車,讓費多西婭坐上去,先到了警察局,後又到了法院。大哥,從一開始,她就什麼都承認了,見了法官,她什麼都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交代得清清楚楚。

  她還說了她從哪兒弄到的砒霜,她是怎麼把砒霜摻到麵餅里的。法官問她:『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她回答說:『我討厭他,我寧願到西伯利亞去,也不願跟他過。』她說的是不願跟我過,」塔拉斯笑著說道。「她什麼都說了,就這麼著,她就進了牢房,我爸一個人回來了。當時,農忙季節馬上就到,我們家就剩我媽一個女勞力了,她的身體又不太好。我們想,這可怎麼辦呢,能不能把她保出來。我爸就去找當官的,找了一個,不成,又去找第二個。一連找了五個,都不成。本來不打算再去費這個勁了,可是就在這時,卻遇到一個人,這傢伙官兒不大,是個世上少有的滑頭鬼。他說:『給五個盧布,我保她出來。』經過討價還價,最後講好了三個盧布。大哥,有什麼辦法呢,我們把她織的一塊土布押出去,付了這個錢。他刷刷刷地就把公文寫好了,」塔拉斯故意拖長聲音,好像他說的不是寫公文,而是打槍。「公文寫好了,我當時已經完全好了,我親自趕著車到城裡去接她。大哥,我到了城裡,把大車停在大車店的院子裡,拿上公文,馬上就去了監獄。『你有什麼事?』把門的問我。我說我老婆關在裡面。『你有公文嗎?』我立刻把公文遞過去。他看了一眼公文,說道:『等著。』我就坐到長凳上。太陽已經偏到西邊了。一個當官的走出來問道:『你是塔拉斯?』我說:『是!』他說:『好吧,把人交給你了。』門立刻就開了,她被帶出來了,她還穿著她的那身衣服。『好了,咱們走吧。』『你是走著來的?』『不是,我是趕著車來的。』我們來到大車店,我交了停車費,把馬套上,把馬吃剩的草料塞到麻布下面。她坐上去,紮好頭巾。我們就上路了。一路上她沒說話,我也沒說話。只是快要到家了,她才說:『怎麼樣,媽挺好的吧?』我說:『挺好的。』『爸也挺好的吧?』『挺好的。』她說:『原諒我吧,塔拉斯,我竟干出這種蠢事。我自己都不知道我都幹了什麼。』我說:『這些話就不必說了,我早就原諒你了。』後來我就沒有再說什麼。我們一回到家裡,她就給母親跪下了。母親說:『上帝會寬恕你的。』父親說:『你回來啦,過去的事就不提了,好好過日子吧。現在沒工夫說這些,地里的莊稼該收了。斯科羅德那邊的那一片施過肥的黑麥長得才好呢,這可是上帝的保佑,根和根,稈和稈,都互相纏在一起,而且都倒伏了,恐怕用鐮刀不容易割。應該趕緊收割了。明天你就和塔拉斯去收割這塊地吧。』大哥,從那時起她就開始幹活兒了。她干起活兒來一點也不惜力,幹得非常出色。那時,我們家租了三俄畝地,上帝保佑,那地里的黑麥、燕麥長得真叫好。我割,她打捆,要不然我們就一塊兒割。我幹活兒就夠麻利的,什麼活兒都拿得起來,而她幹活兒更麻利,不管幹什麼活兒,都眼疾手快。她呀,人很聰明,再加上年輕,正是好時候。大哥,她這人,干起活兒來不要命,所以我老得限制她。我們回到家裡,手指頭都是腫的,胳膊又酸又痛,本該歇一下了,可她飯還沒吃,就跑到棚子裡打第二天要用的草豄子。她可真是變了。」

  「那她對你怎麼樣,對你好嗎?」園林工人問道。

  「那就甭提了,她對我,那簡直是如膠似漆,好極了,我心裡想什麼,她都能揣摸到。我媽呀,更是興奮得不得了,她說:『我們的費多西婭好像換了一個人,說不定是讓人家給調包兒了吧。』有一次我們倆趕著車去拉麥捆,我和她坐在前面的一輛車上。我問她:『你怎麼想起來干那樣的事?』她說:『怎麼想起來,就是不願跟你過。我想,我寧願死,也不跟你過。』我說:『那你現在呢?』她說:『現在呀,現在你是我的心上人了。』」塔拉斯說到這裡停住了,笑得嘴都合不攏了,並且驚異得直搖頭。「我們把地里的莊稼收拾完,我把大麻稈兒泡在水裡漚上,回到家裡,」他沉默了一會兒,繼續說道,「一看,傳票來了,該去受審了。我們把為什麼受審的事,早就忘得一乾二淨了。」

  「總是鬼迷心竅了,」園林工人說道,「要不然一個好好的人怎麼想起來去害別人呢?我們那裡就有一個人……」園林工人本來想說一說他們那裡一個人的情況,可這時火車開始放慢了速度,馬上就要停了。

  「看樣子是要到站了,」他說道,「去找點喝的來。」

  交談到此結束,聶赫留道夫跟著園林工人走出車廂,下到濕漉漉的月台上。

  四十二聶赫留道夫還沒有走出車廂,就看見車站外面停著幾輛豪華的馬車,有的套著三匹馬,有的套著四匹馬,那馬個個膘肥體壯,馬脖子上掛的鈴鐺發出清脆的響聲。他下到由於有雨水而發黑的月台上,看見前面頭等車廂前站著一堆人,其中有一個又高又胖的太太,她戴著帽子,身上披著雨披,帽子上插著珍貴的翎毛。此外,還有一個瘦高挑年輕人,他的腿細長細長的,穿一身自行車運動服,牽一條又肥又大的狗,狗脖子上套著貴重的項圈。他們後面站著幾個拿雨衣雨傘的僕人和一個車夫,他們都是來接客人的。這一堆人,從胖太太到手提著衣服下擺的車夫,個個都顯出大戶人家那種闊綽和傲慢的氣派。這堆人周圍,立刻就圍上來許多好奇者和崇拜者,這些崇拜者崇拜什麼呢,他們崇拜的是富有,崇拜的是有錢人。這其中有戴紅制帽的站長,有憲兵,有一個在夏天時火車一到總是站在站台上的瘦瘦的女郎(她穿一身俄羅斯式的衣裙,脖子上戴著項鍊),有電報員,還有幾個男旅客和女旅客。

  聶赫留道夫認出來了那個牽狗的年輕人就是科爾恰金家上中學的少爺。那個胖太太就是公爵夫人的姐姐,科爾恰金一家就是搬到她的莊園上來住。列車長身穿鑲著亮閃閃金邊的制服,腳穿鋥亮的皮靴站在車廂門口,他打開車廂的門,當菲利普和系白圍裙的腳夫用可以摺疊的椅子小心翼翼地抬著長臉公爵夫人下車時,他為了表示敬意,一直扶著車門。兩姐妹互相問過好,就聽見她們說了兩句法語,她們說的是公爵夫人是坐轎車還是坐篷車。然後科爾恰金家的這支隊伍就朝車站的出口處移動,長著一頭鬈髮的侍女手裡拿著陽傘和皮套走在這支隊伍的最後。

  聶赫留道夫不願再和他們碰面,免得又要寒暄,免得把說過的套話再說一遍,就停住腳步,沒有往車站出口處走,等著這支隊伍走過去。公爵夫人和兒子、米西、醫生、使女走到前面去了,公爵和大姨子在後面站下來,聶赫留道夫沒有往他們跟前走,就聽見他們兩人在用法語交談,聶赫留道夫只是時斷時續地聽到他們說的一些片言隻語,其中公爵說的一句話給聶赫留道夫留下很深的印象,甚至公爵說這句話時的語調和聲音都印在他的腦子裡。

  「噢,他可是個真正上流社會的人,真正上流社會的人。」不知道公爵這是說誰呢,他說這話時,嗓門兒很大,充滿自信。然後他和大姨子在畢恭畢敬的列車員們和腳夫們的簇擁下走出車站的出口。

  就在這時,一群腳穿草鞋、肩背皮襖和背包的工人從車站的拐角處走出來,到了月台上,他們躡手躡腳地但毫不猶豫地走到一個車廂跟前,想上去,但是列車員不讓他們上。工人們又趕忙你擠我我擠你地到了另一個車廂跟前,大家一齊往上擁,他們背上的背包不是被門掛住了,就是被擠到一邊兒了,這時站在車站入口處的一個列車員看見他們往車上擠,就大吼一聲,讓他們下來。已經擠進車廂的工人趕緊下來,仍然躡手躡腳地但毫不猶豫地來到下一個車廂跟前,也就是聶赫留道夫乘坐的車廂跟前。列車員又不讓他們上。他們打算再往前走,到下一個車廂去,但是聶赫留道夫告訴他們說,車廂里有地方,可以上。他們聽了聶赫留道夫的話,就上去了。工人們正想找位子坐下,但是那個戴的帽子上有帽徽的先生和那兩位太太一定認為,他們怎麼能和這些工人共坐一個車廂呢,這簡直是對他們的侮辱,所以他們堅決反對這些工人坐這個車廂,就往下攆這些工人。這些工人差不多有二十多人,其中有老,也有少,他們個個面孔又黑又瘦,顯得很疲憊,此時,這些工人覺得自己就好像有多大的罪過似的,趕緊往車廂前面走,他們背上的大包小包時而掛在凳子上,時而撞到牆上,時而又掛到門上,看樣子,他們已經做好了思想準備,讓他們到哪兒,他們就到哪兒,哪怕到海角天涯也行,讓他們坐哪兒,他們就坐哪兒,哪怕坐在釘子上也行。

  「你們瞎闖什麼,一群髒鬼!就在這兒找個位子坐吧。」從工人們對面走來一個列車員衝著他們嚷道。

  「哼,真新鮮!」兩位太太當中的那個年輕的太太用法語說道,她完全相信,她的流暢的法語足以引起聶赫留道夫的注意。而戴手鐲的太太卻是皺著眉頭,過一會兒用鼻子聞一聞,過一會兒又用鼻子聞一聞,並陰陽怪氣地說什麼跟這些臭鄉巴佬坐一個車廂,氣味好聞極了。

  工人們好像逃脫了一場大難,心裡踏實下來,大家都歡天喜地地為自己找位子。有的人歪一下肩膀,把沉重的背包從背上卸下來,然後把背包塞到凳子底下。

  和塔拉斯交談的園林工人坐的不是自己的位子,他回自己的位子上去了,因此塔拉斯的兩邊和對面就有三個位子空著。三個工人就坐到這三個空位子上,但是當聶赫留道夫走到他們跟前,他們從聶赫留道夫的衣著知道他是位老爺時,就都不好意思了,就站起來想離開,但是聶赫留道夫讓他們坐著不要動,他自己則坐在長椅靠過道這邊的扶手上。

  一個五十歲左右的工人困惑不解地、甚至有點害怕地和一個年輕工人交換了一下眼色。他們原以為,聶赫留道夫是一位老爺,肯定會罵他們一頓,趕他們走的,因為這是老爺們的脾性,可是聶赫留道夫非但沒有這麼做,還給他們讓座兒,這使他們感到奇怪,感到納悶兒。他們甚至擔心這會不會是一種圈套,誘他們上當。但是他們發現,這裡沒有什麼圈套,聶赫留道夫和塔拉斯說話很隨便,他們就放心了,他們讓一個小工人坐到背包上,請聶赫留道夫坐到他的位子上。

  那個坐在聶赫留道夫對面的上點年紀的工人開始時老是把身子往後縮,把穿草鞋的腳也儘量往後縮,惟恐碰到老爺,可後來就不一樣了,他和聶赫留道夫和塔拉斯熱烈地交談起來,談得非常融洽,他甚至說到一個地方,希望聶赫留道夫特別注意他的話時,還用手背拍拍聶赫留道夫的膝蓋。他說了自己的情況,還說了他們在泥炭沼澤田裡幹活兒的情況。他們在那裡幹了兩個半月的活兒,現在是帶著掙的錢回家去,每個人都掙了十來個盧布吧,因為一部分工資在僱傭時已經提前支付了。他說,他們每天都是在沒膝深的水中幹活兒,從早干到晚,只有吃午飯時能休息兩個鐘頭。

  「有些人沒有干慣,當然覺得很困難,」他說道,「如果幹慣了,也就無所謂了。只是伙食不能太次。起初伙食很不好,後來大家提了意見,伙食有了改善,大家幹活兒也覺得輕鬆些了。」

  後來他講到,他連續二十八年了在外頭幹活兒掙錢,他把掙的錢都給家捎回去,先是給父親,後是給哥哥,現在是把錢捎給侄子,因為現在是侄子管家。他還說,他每年能掙五六十個盧布,自己只花兩三個盧布,買點菸草和火柴什麼的。

  「有時實在太累了,也喝點酒,這也是不得已呀。」他說著,不好意思地笑笑。

  他還講到,他們不在家,女人們是怎麼治理家的;他還講到,今天他們要走時,包工頭怎麼用半桶酒招待他們;他還講到,他們中有一個人死了,一個人病了,這個病人現在和他們一起,他們準備把他送回家。他說的病人就坐在這個車廂的一個角落裡。他很年輕,還是個半大孩子,他臉色蒼白,嘴唇發青。顯然,他患的是瘧疾,而且正在發作。聶赫留道夫走到他跟前,那孩子用緊張的和痛苦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他不好問孩子什麼,因為不便打擾他,他只是建議讓那位上年歲的工人給他買奎寧,並且把藥名給他寫在一張紙上。他想給點錢,那位老工人說,不用,他身上有錢,他給。

  「我坐過多少次車了,從來沒有遇見過這樣的老爺,他不但不攆人,還給人讓座兒。看來,老爺也不是都一樣,有好有壞。」他對塔拉斯最後說道。

  「是啊,這是另一個世界,是一個全新的世界。」聶赫留道夫看著這些人那乾瘦而強健的胳膊,看著他們身上穿的家造土布衣,看著他們那一張張善良的、曬得黑黑的、疲憊的面孔,心裡這樣想。他覺得他周圍的這些人是全新的人,他們有自己的勞動者的喜怒哀樂,他們過著真正的勞動生活。

  「瞧吧,他們才是真正的上流社會的人呢。」聶赫留道夫記起來科爾恰金公爵說過的這句話,記起來科爾恰金們的那個遊手好閒、窮奢極欲、渺小鄙俗的世界。

  此時此刻,聶赫留道夫就像一個旅行家發現了一個無人知道的美麗的世界,感到無比高興,無比振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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