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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2024-10-04 16:25:22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聶赫留道夫回到莫斯科後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到監獄醫院去,把參政院裁定維持原判的不幸消息告訴瑪斯洛娃,讓她做去西伯利亞的思想準備。

  律師已經把呈給皇上的申訴書寫好並交給了他,他現在把申訴書帶到監獄來,讓瑪斯洛娃簽字,不過他對這次申訴不抱什麼希望。

  說來也奇怪,他現在倒不希望上訴能獲成功。他思想上已經做好了去西伯利亞的準備,已經做好了去流放犯和苦役犯中間生活的準備,如果瑪斯洛娃被判無罪,他倒很難想像他將怎樣安排自己的生活和瑪斯洛娃的生活。他想起了美國作家梭羅說過的一句話,當美國實行奴隸制的時候,這位作家說,在奴隸制合法化和得到保護的國家裡,對於這個國家的一個正直的公民來說,惟一體面的地方就是監獄。聶赫留道夫也是這麼想的,尤其是他去了一趟彼得堡,了解了那裡的很多情況後。

  「對極了,在目前的俄國,對於一個正直的人來說,惟一體面的地方就是監獄!」他心裡想。當他現在正走進監獄的高牆時,他更是直接體會到了這一點。

  醫院的看門人認出了聶赫留道夫,馬上就告訴他,瑪斯洛娃已經不在他們這兒了。

  「她到哪兒去了?」

  「又回牢房去了。」

  

  「為什麼又讓她回牢房去了?」聶赫留道夫問道。

  「她是什麼人,老爺,」看門人鄙夷地笑著說,「她和醫士勾搭上了,主任醫生就讓她走了。」

  聶赫留道夫怎麼也沒想到,瑪斯洛娃的精神狀態怎麼和他完全一樣。這個消息使他非常吃驚。

  此時,他非常痛苦,就像大難突然降臨到頭上。他知道此事後的第一個感覺就是羞愧。首先,他覺得自己很可笑,因為他一直以為,她的精神狀態發生了好的變化,他為此還很高興呢。她一再地說,她不願意讓他為她做出犧牲,她責備他,罵他,她當著他的面哭,現在看來,她的這些表現只不過是一個心理反常的女人耍的手腕兒,她只是想更好地利用他罷了。她這人可真是習性難改呀,他最後一次探監時,就已經從她身上看出了這個苗頭。這些念頭是在他下意識地戴上帽子,從醫院往外走時,從他腦子裡閃過的。

  「那現在我該怎麼辦呢?」他問自己。「我是不是還有必要和她綁在一起?她既然干出這種事,我是不是就可以擺脫她了?」他問自己。

  他剛對自己提出這個問題,馬上就明白過來了,他想擺脫她,丟開她,其目的無非是想懲罰她,可實際上他懲罰的不是她,而是自己,於是他感到可怕。

  「不能因為出了這種事,我就改變了自己的決定,我的決定不能改變。她想做什麼,就讓她去做,這是她的精神狀態所決定的。她想和醫士勾搭,就讓她勾搭好了,這是她的事……而我應該做的事,卻是我的良心要求我做的,」他心裡想,「我的良心要求我犧牲自己的自由,為了贖我的罪,我決定跟她結婚,即使是假結婚也行,不管她被流放到什麼地方去,我都要跟她去,我的這個決心不會改變。」他這樣想著,走出醫院,邁著堅定的步子朝監獄的大門走去。

  他走到大門跟前,要求值班看守去報告典獄長,就說他希望和瑪斯洛娃見面。值班看守認識聶赫留道夫,因為他是熟人,就首先把監獄裡一個重大的人事變動告訴了他:原先的上尉被免職了,他的工作由另一個嚴厲的長官接替。

  「現在管理嚴格起來了,比過去嚴格多了,」看守說道,「他現在在這兒,馬上去報告。」

  果然典獄長在,他立刻出來見聶赫留道夫。這位新典獄長個子很高,但很瘦,胯骨很大,走起路來慢慢騰騰,一副憂鬱的面孔。

  「在規定的日子才允許探監。」他說話時,眼睛沒有看著聶赫留道夫。

  「我需要她在呈給皇上的申訴書上簽字。」

  「我可以轉給她。」

  「我需要親自見見這個女犯人,以前一直允許我見她的。」

  「以前是以前。」典獄長掃了一眼聶赫留道夫,說道。

  「我有省長的許可證。」聶赫留道夫說著開始往外掏許可證。

  「請給我看看,」典獄長說道,他仍然沒有看聶赫留道夫的眼睛,只是伸出一隻白白的、瘦長的手(食指上戴著一枚金戒指),接過聶赫留道夫遞過來的許可證,慢騰騰地看了一遍,然後說,「您請到辦公室來吧。」

  此時辦公室里一個人也沒有。典獄長坐到桌旁,開始翻看放在桌上的文件,這說明他和瑪斯洛娃見面時,他並不想離開辦公室。聶赫留道夫問他,能不能見一見政治犯薇拉,典獄長斬釘截鐵地答覆說不行。

  「不允許探政治犯。」他說道,然後又埋頭看他的文件。

  聶赫留道夫因為衣袋裡裝有給薇拉的信,所以他覺得自己是個有過錯的人,其意圖已經被人發現,所以也就不可能實現了。

  當瑪斯洛娃走進辦公室時,典獄長抬起頭,既沒有看瑪斯洛娃,也沒有看聶赫留道夫,只是說:「你們可以談了!」然後又繼續看文件。

  瑪斯洛娃還像以前一樣,又穿上了白褂、白裙,戴上了三角頭巾。

  她走到聶赫留道夫跟前,看著他那冷冰冰的、惡狠狠的面孔,她的臉登時漲得通紅,她垂下眼睛,用手摸弄著衣服邊兒。聶赫留道夫發現她如此地難為情,就認為醫院看門人的話是可信的。

  聶赫留道夫很想像上次見面時那樣對待她,但是他沒有把手伸給她,因為他現在非常厭惡她。

  「我給您帶來的是個壞消息,」他平心靜氣地說道,他沒有看她,也沒有把手伸給她,「參政院駁回了上訴。」

  「我就知道是這個結果。」她說話的聲音很奇怪,她好像喘不上氣來。

  要是過去,聶赫留道夫肯定會問她,為什麼她說她就知道是這個結果,可現在,他只是瞅了她一眼,她的眼裡噙滿了淚水。

  但是這不僅沒有使他的心軟下來,反而使他更加氣惱了。

  典獄長站起來,開始在房間裡來回踱步。

  聶赫留道夫雖然很厭惡瑪斯洛娃,但由於上訴被參政院駁回,他還是認為需要對她表示一點同情。

  「您不必灰心,」他說道,「把申訴書呈給皇上也許管用,我希望……」「我不是考慮這件事……」她用噙滿淚水的有點斜視的眼睛悲戚地看著他,說道。

  「那您考慮什麼呢?」

  「您去過醫院了,他們一定對您說起過我……」

  「那又怎麼樣,那是您的事。」聶赫留道夫緊鎖雙眉,冷冷地說道。

  他因自尊心受到侮辱而出現的憤懣情緒本來已經緩和了許多,可是她一提到醫院,他的這種情緒又變得強烈起來。「他是一個上流社會的人,任何一個上等人家的姑娘都會認為嫁給他是莫大的幸福,可他卻願意做這個女人的丈夫,但是她等不及了,跟醫士勾搭上了。」

  他用厭惡的目光看著她,心裡這樣想。

  「您在申訴書上簽字吧。」他說著從衣袋裡掏出一個大信封,把申訴書從信封里抽出來,放到桌子上。她用頭巾的一角擦乾眼淚,坐到桌旁,問他在哪兒寫,寫什麼。

  他告訴她寫什麼,在哪兒寫,她用左手把右胳膊的袖子捋起來,他仍然站著,默默地看著她那俯在桌上的、因想哭而忍著沒有哭故而不時地抽動的脊背,這時他的腦子裡有兩種思想展開鬥爭,一種思想是由於自尊心受到傷害因而憎惡她,一種思想是看到她如此痛苦因而同情她,憐憫她,最後還是後一種思想占了上風。

  他不記得他是先從心裡同情她,可憐她,還是先想起自己的罪孽和自己乾的那些下流事,卻責備她幹這種事。但他幾乎是同時既感到自己有罪,又可憐她。

  她在申訴書上簽了字,把沾上墨水的手指頭在裙子上擦了擦,然後站起來,瞅了他一眼。

  「無論發生什麼事,我絕不會改變我的決定。」聶赫留道夫說道。

  他想,他既然原諒了她,他既然越來越同情她,憐憫她,他就應該說點安慰她的話。

  「我說到做到。不管您被流放到什麼地方,我都跟著您去。」

  「沒有這個必要。」她趕忙打斷他的話說道,這時她的臉上露出笑容。

  「您想想,路上您都需要帶什麼。」

  「好像不需要帶什麼特別的東西。多謝了。」

  這時,典獄長走到他們跟前,聶赫留道夫沒有等典獄長提醒,就和瑪斯洛娃告過別,走出來了。此時,他覺得他的心情特別好,特別平靜,他覺得他愛所有的人,他覺得他以前還從來沒有過這麼好的心情。他現在認識到,不管瑪斯洛娃有過什麼行為,這絲毫也改變不了他對她的愛,正因為他有了這個認識,所以他就不會苦惱了,他的思想已經升華到一個他從未體驗過的高度。她和醫士勾搭,這是她的事,因為他愛她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她和為了上帝。

  其實,聶赫留道夫信以為真的所謂瑪斯洛娃因和醫士勾搭而被逐出醫院,原來是這麼一回事:瑪斯洛娃按照女醫士的吩咐到走廊盡頭的藥房去取藥,她在藥房碰上醫士烏斯季諾夫,此人大高個兒,長著滿臉的粉刺,他經常糾纏瑪斯洛娃,瑪斯洛娃簡直厭惡透他了,瑪斯洛娃為了掙脫他,使勁推了他一把,他撞到藥架上,有兩個藥瓶從藥架上掉下來,打碎了。

  這時主任醫生正從走廊上經過,聽見藥瓶打碎的聲音,又看見瑪斯洛娃滿臉通紅從藥房跑出來,就生氣地沖她喊道:「喂,怎麼回事,你要是在這裡勾引人,我就打發你走。」然後他從眼鏡架上面嚴厲地看著醫士,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醫士嬉皮笑臉地為自己開脫。主任醫生還沒聽醫士把話說完,就抬起頭透過眼鏡正眼看他了。後來,主任醫生到病房去了。就在當天,他告訴典獄長,讓典獄長另派一名看護來接替瑪斯洛娃,不過要派穩重一點的。這就是所謂的瑪斯洛娃勾搭醫士的真實情況。藉口她勾引男人而把她從醫院逐出這件事使瑪斯洛娃非常痛苦,因為她自從遇到聶赫留道夫以後,她就更加厭惡她早已厭惡了的同男人的關係。

  隨便一個什麼人,包括這個滿臉粉刺的醫士,總是根據她過去和現在所處的地位來看待她,認為自己有權侮辱她,如果遭到她的拒絕,還感到驚訝呢,她一想到自己的這種處境,就非常氣憤,就非常可憐自己,就想哭。現在,當她看到聶赫留道夫時,她就想向他表白,就想告訴他,他聽到的情況是不真實的。但是她剛想表白,就感覺到他是不會信的,她的表白只會增加他的懷疑,於是她的喉嚨哽咽得說不出話來了。

  瑪斯洛娃仍然認為,她還像第二次和他見面時對他說的一樣,當時她說,她不寬恕他,她恨他,她對這一點繼續深信不疑。可實際上呢,她早就又愛上他了,這從以下的事實可以看出來,凡是他希望她做的,她都情不自禁地去做,比如她戒了酒,戒了煙,比如她不再搔首弄姿,比如她聽他的話到醫院當了看護。她所以這麼做,是因為她知道,他希望她這麼做。他不止一次地提到他要跟她結婚,可是她都斷然拒絕了,她不願意接受他為自己做出的犧牲,這是因為她的自尊心在起作用,可主要的還是因為她知道,如果他和她結了婚,對他來說,是一件倒霉的事。她下決心不接受他為自己做出的犧牲,而事實上,當她想到,他瞧不起她,還認為她仍然和過去一樣,看不到她思想上發生的變化,她心裡就萬分痛苦。他現在可能認為,她在醫院裡一定做了見不得人的事,這比她聽到最終判她服苦役的消息還要令她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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