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2024-10-04 16:25:19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聶赫留道夫這天晚上本應該離開彼得堡了,但是他答應過瑪麗艾特晚上到劇院找她,雖然他知道他不應該去找她,可是他還是違背自己的意願去了,他認為自己應該履行諾言。
「我能不能頂住這種誘惑?」他心裡這樣想,但他的這個想法不完全是真誠的。「那就最後一次試試看。」
他換上燕尾服,來到劇院,久演不衰的《茶花女》正演到第二幕,一位外國女演員正在用新的技法表現患有肺病的女人臨終前的掙扎。
劇場裡觀眾爆滿,聶赫留道夫問劇場的服務員,瑪麗艾特的包廂在哪裡,服務員馬上畢恭畢敬地告訴他。
過道里站著一個穿僕役制服的僕人,他認出了聶赫留道夫,於是朝聶赫留道夫鞠了一個躬,並給他打開包廂的門。
只見對面各排包廂里都坐滿了人,坐著的人身後還站著人;往前望去,池座里也坐滿了人,坐在近處的人,尚能看見他們的一個個脊背,坐在遠處的人,就只能看見他們的頭了(有的頭髮全白,有的頭髮花白,有的已經歇頂,有的頭髮上塗了油、亮閃閃的,有的頭髮鬈曲)。
所有的觀眾都聚精會神地看著台上演員的表演。這時,一個瘦骨嶙峋的女演員打扮得十分艷麗,穿著鑲邊的綢衣,正在用矯揉造作的聲音念獨白。當門打開時,有人噓了一聲,一股冷空氣和一股熱空氣同時朝聶赫留道夫的臉上撲來。
包廂里除了瑪麗艾特,還有一位不認識的太太和兩位男士。這位太太披著紅披肩,頭上盤著一個大髮髻;一位男士是個將軍,是瑪麗艾特的丈夫,他個子很高,長著一個鷹鉤鼻子,臉上的肌肉繃得緊緊的,顯出城府很深的樣子,胸脯上墊了胸襯,所以胸脯顯得很高,像個軍人;另一位男士頭髮淺黃,頭已經歇頂,兩頰上長滿了絡腮鬍子,中間露出颳得光光的下巴,顯得神氣十足。瑪麗艾特風姿優美,面龐清秀,衣著高雅,她袒著胸露著背,豐滿健壯的肩膀從脖子斜溜下來,脖子和肩膀之間有一顆黑痣。她立刻回過頭來,用扇子指了一下身後的椅子,讓聶赫留道夫坐下,並意味深長地對他笑笑,他覺得她的笑大概是對他的到來表示歡迎和感謝吧。她的丈夫就像他平時做事一樣,心態很平靜,他看了一眼聶赫留道夫,向他點了一下頭。從他擺出的架勢中,從他和妻子交換的目光中,可以看出,漂亮的妻子是他的私有物,他是妻子的主宰。
當演員念完獨白,整個劇場響起經久不息的掌聲。瑪麗艾特站起來,提起沙沙作響的綢裙,走到包廂後邊,把聶赫留道夫介紹給丈夫。
將軍的眼睛一直流露著笑意,他說道,他非常高興能和他認識,然後就一聲不吭了,從表面看,他的心態很平靜,但他的這種表現真令人難以理解。
「我今天本來要走的,但是我答應了您來。」聶赫留道夫對瑪麗艾特說道。
「如果您不願意來看我,那就請您看看這位出色的演員吧,」瑪麗艾特明白他話中的意思,所以這樣回答他。「她在最後這一場戲裡表演得太好了,你說是不是?」她問丈夫。
丈夫點點頭。
「這戲絲毫也打動不了我,」聶赫留道夫說道,「最近一段時間,我親眼看到很多不幸的事……」
「那您就坐下,給我們說說吧。」
丈夫留心聽著他們說話,眼睛裡流露出譏諷的笑意。
「我去看過那個被關押了很久,剛剛被釋放出來的女子,她被折磨得夠嗆,精神幾乎都要崩潰了。」
「這就是我對你說的那個女子。」瑪麗艾特對丈夫說道。
「是啊,她能被放出來,我很高興,」他點了點頭,心平氣和地說道,聶赫留道夫覺得,他鬍子下面流露出的微笑,是譏諷的微笑。「我要去吸菸了。」
聶赫留道夫坐著,等著瑪麗艾特跟他談一件重要的事,因為瑪麗艾特昨天和他見面時,對他說過,讓他一定到劇院來,她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需要跟他談。可是她什麼也沒跟他談,甚至她根本就沒打算跟他談什麼,她只是說些個玩笑話,說說劇演得怎麼樣,她認為,這個劇一定能打動聶赫留道夫的心。
聶赫留道夫發現,她根本沒任何重要的事要跟他談,她只是想讓他看看,她穿上到劇院這種場合穿的衣服,袒露著雙肩和黑痣,是多麼有魅力,是多麼迷人。他當然被她的美貌所吸引,但同時他又討厭她的美貌所掩蓋的醜惡。她的美貌就像一層帷幕,過去把一切都遮蓋住了,現在對聶赫留道夫來說,這層帷幕雖然還沒有被扯下來,但是聶赫留道夫已經看見了在這層帷幕下掩蓋著的醜惡。他看著瑪麗艾特,欣賞著她的美,但是他知道,她是一個虛偽的女人,她和丈夫生活在一起,她親眼看到丈夫用千百人的眼淚和痛苦換取自己的高官厚祿,卻無動於衷,昨天她對他說的那些話全是假話,她是想讓他愛她,可他不知道這是為什麼,她自己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麼。他一方面被她的美貌所吸引,一方面他又討厭她的虛偽。他好幾次都要準備走了,而且已經拿起了帽子,可是沒有走。但是最後,當她的丈夫回到包廂(他那密密實實的鬍子散發著菸草味兒),用鄙視的目光瞥了聶赫留道夫一眼,好像根本不認識他似的,於是他沒等包廂的門關上,就走出包廂,來到過道,找到自己的大衣,從劇院走出來了。
他順著涅瓦大街往家走時,無意中發現他前面有一個女郎,她身材苗條,個子頎長,衣著漂亮,很富於挑逗性,她在寬寬的瀝青人行道上慢慢地走著,看得出,她自己知道,她身上有一種使男人傾倒的魅力。迎面走過來的人總要看上她幾眼,即使走在她後面的人也要趕到她的前面看看她。聶赫留道夫走得比她快,所以他也情不自禁地瞟了她一眼。她的臉看樣子施過脂粉,很漂亮,女郎用迷人的眼睛瞅著聶赫留道夫,笑了笑。說來也怪,聶赫留道夫馬上想起了劇院的瑪麗艾特,因為這個女郎給他的感覺和瑪麗艾特給他的感覺一樣,他喜歡她們的美麗,又憎惡她們的虛偽。這時聶赫留道夫很生自己的氣,他趕忙走到女郎前面,拐進了海軍街,然後又來到濱河街,他在這裡來回踱起步來,引得警察都注意他了。
「當我走進包廂的時候,那個女人也是這樣對我一笑,」他心裡想,「無論是那個女人的笑,還是這個女人的笑,其含義都是一樣的。
區別只在於,這個女人直截了當地說:『你需要我,就帶我走;你不需要我,你就走你的路。』而那個女人卻裝模作樣,好像她的情感多麼高雅似的,其實她和這個女人是一路貨。這個女人起碼還是真實的,而那個女人卻是虛偽的。更何況,這個女人是因為窮才沉淪的;而那個女人卻把這種既美好、又可怕的情慾當做兒戲,用來消愁解悶。這個街頭女郎是一杯發臭的髒水,是供那些口渴難耐顧不得髒的人喝的;而劇院的那個女人是一杯毒藥,誰要是喝了,誰就會不知不覺被毒死。」聶赫留道夫想起自己和首席貴族的妻子的關係,那些可恥的往事一下子就湧上心頭。「人身上的獸性真是醜惡得很,」他心裡想,「但是當這種獸性赤裸裸地表現出來時,你可以站在理智的高度來看待它和鄙視它,你是倒下了,還是挺住了,但你仍然是你。但是,當這種獸性穿上美麗的、富有詩意的外衣,當它把自己偽裝起來,要求人們崇拜時,你就會拜倒在它的腳下,就會陷入它的圈套,就會好壞不分,香臭不辨。這才可怕呢。」
聶赫留道夫現在對這種獸性總算看清楚了,就像他看清楚眼前的冬宮、把守冬宮的哨兵、彼得保羅要塞、涅瓦河、小木船和市場一樣。
這天夜裡,大地上沒有使人睏倦、催人入睡的黑暗;卻有一種朦朦朧朧的、不太分明的、不知來自何處的特殊亮光。同樣在聶赫留道夫的心靈中也不再有催人入睡的黑暗;現在一切都在明處,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所謂重要的和美好的,其實都是毫無意義的和卑劣的。
所有這裡的豪華,所有這裡的闊綽,都掩蓋著罪行,人們對這種罪行已經習以為常,所以犯這種罪行的人不僅受不到懲罰,而且還很洋洋得意呢,他們給自己穿上他們所能夠想出來的各種各樣的漂亮外衣。
聶赫留道夫想把這一切都忘掉,他並不願意看到這一切,可是這一切他已經看到了。雖然他沒有看見把這一切暴露在他面前的亮光是從哪裡來的,正如他沒看見照亮彼得堡的亮光是從哪裡來的一樣,雖然他覺得這亮光還是朦朦朧朧的、令人不愉快的和不尋常的,他不可能不看到在這亮光下暴露在他面前的一切,所以他是既高興,又憂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