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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2024-10-04 16:25:15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聶赫留道夫留在彼得堡要辦的最後一件事就是解決教派信徒的案子的問題,他打算通過過去曾是一個團的同事,現任宮廷侍從武官的博加特廖夫把教派信徒的申訴書呈給皇上。他一大早就來到博加特廖夫家,博加特廖夫還在家,不過他吃完早飯,就要出門了。博加特廖夫身材雖不高,但很結實。他力氣過人,能把馬蹄鐵掰彎。他為人和氣、真誠、直率,而且信奉自由主義思想。不過他和皇室的人很接近,他愛皇上,愛皇上的家人。他以他獨特的方法周旋於這個最高層,他只看這個最高層好的一面,至於最高層乾的那些壞事,那些帶有欺騙性的事,他從不參與。他不指摘任何人,也不指摘任何措施。他遇事要麼一聲不吭,要麼用他那洪亮的嗓門兒說他需要說的話,他說話時常常伴隨著爽朗的笑聲。這是他的性格使然,並不是他在玩兒什麼手腕兒。

  「你來了,太好了,你還沒有吃早飯吧?坐吧。煎牛排好吃得很。

  我開頭和結尾總是要吃點實實在在的東西。哈,哈,哈!怎麼樣,喝點酒吧,」他指著裝著紅酒的長頸玻璃瓶,大聲說道,「我常常想著你。申訴書我一定遞上去,我一定交到皇上手裡,這是一定的。不過我想到一點,你是不是先去找一下托波羅夫,這樣會更好些。」

  

  當博加特廖夫提到托波羅夫,聶赫留道夫皺起了眉頭。

  「他是個關鍵人物,無論什麼案子,最終都要問他,由他拿主意。

  他可能會答應你的要求。」

  「如果你建議我去找他,那我就去一趟吧。」

  「那太好了。怎麼樣,你對彼得堡印象如何?」博加特廖夫大聲問道,「你說說。」

  「我覺得,我都被它迷住了。」聶赫留道夫說道。

  「你都被它迷住了?」博加特廖夫把聶赫留道夫的話重複了一遍,然後哈哈大笑起來。「你不想吃點東西,就不吃吧。」他用餐巾擦了擦鬍子。「那你就去吧,如果他不給辦,那你就把申訴書給我,我明天就遞上去,」他大聲說道。他從桌旁站起來,畫了一個很大的十字,顯然是無意識畫的,就像他吃完飯無意識擦一擦嘴一樣,然後把軍刀佩上。「現在我該走了,那咱們再見吧!」

  「我也走,咱們一塊兒出去吧,」聶赫留道夫說著高興地握了握博加特廖夫那隻寬大、有力的手。他們一起來到門廊上,他在這裡和博加特廖夫分手了。博加特廖夫在他腦子裡留下愉快的印象,這印象是:他是一個精力充沛、思想健康、不善於用心計的人。

  聶赫留道夫雖然認為去找托波羅夫也是白找,也沒什麼用,但他依照博加特廖夫的建議,還是決定去找一趟,因為教派信徒的案子怎麼了結,取決於托波羅夫。

  托波羅夫所擔任的職務,就其任務來說,本身就存在著矛盾,只有頭腦簡單的人和喪失理念的人才看不到這種矛盾。而托波羅夫既頭腦簡單,又缺乏理念。他的職務所包含的矛盾是:這個職務的任務就是用外部手段,不排除使用暴力,維護教會,保衛教會;而教會自己卻說,教會是上帝親手締造的,無論是地獄,無論是任何人為的力量,都無法動搖教會的存在。這個上帝所締造的、不可動搖的機構卻需要托波羅夫及其屬下官員領導的由人組成的機構維護和保衛。托波羅夫看不到這個矛盾,或者不願意看到這個矛盾,所以他老是擔心,會不會有個什麼天主教教士,有個什麼基督教新教的牧師,或是有個什麼教派信徒,毀掉地獄都無法毀掉的教會。

  托波羅夫像所有的人一樣,連一點基本的宗教觀念也沒有,連一點平等、博愛的意識也沒有,可是他相信,老百姓不能和他比,老百姓需要這種觀念和意識,而他不一定需要,也許沒有這種觀念和意識,他反而活得稱心。其實他的靈魂深處什麼都不信,他認為不信神不信鬼,反而活得很自在,很舒坦。但是他擔心老百姓也不信神不信鬼,所以正像他說的,他的神聖的使命就是如何說服老百姓,讓他們相信上帝,相信神鬼。

  托波羅夫相信,老百姓都喜歡迷信,就像一本食譜里說的,蝦都喜歡人把它們活著煮了吃。

  他對待他所保護的宗教,就像養雞人對待他用來餵雞的腐肉一樣,腐肉的氣味很難聞,但是雞喜歡吃,所以就應該用腐肉餵雞。

  當然,無論是伊維利亞的神像,喀山的神像,還是斯摩棱斯克的神像,都是老百姓膜拜的偶像,老百姓喜歡這一套,信這一套,所以應該保護迷信。托波羅夫就是這樣認為的,他根本沒有考慮這樣一個事實,即老百姓之所以喜歡迷信,是因為過去有、現在仍然有像他這樣殘酷無情的人。他們這些人受過教育,有了知識,但他們沒有把知識用到應該用的地方,他們不但沒有幫助老百姓擺脫愚昧無知,反而用迷信束縛老百姓的思想。

  當聶赫留道夫走進托波羅夫的接待室時,托波羅夫正在自己的辦公室和一個女修道院院長談話。這位修道院院長是一個相當活躍的女貴族,她現在正在西部地區,在被強迫接受東正教的合併派教徒中間,傳播東正教教義,扶持東正教。

  一個擔負著特殊任務在接待室值班的官員問聶赫留道夫有什麼事,當他了解到聶赫留道夫是準備把教派信徒的申訴書呈遞給皇上時,就問聶赫留道夫他能不能看一看申訴書。聶赫留道夫把申訴書交給值班官員,值班官員拿著申訴書到辦公室去了。這時只見女修道院院長頭戴修女帽,臉上蒙著飄動的面紗,身穿拖地的黑色長裙,白皙的雙手放在胸前,手裡拿著一串黃玉念珠,從辦公室走出來,朝著大門走去。但是托波羅夫還沒有讓人請聶赫留道夫進辦公室去,他此時拿著申訴書一邊看,一邊直搖頭。申訴書寫得事實清楚,要求明確,語氣強硬,托波羅夫看了心裡很不高興。

  「如果這份申訴書一旦遞到皇上手裡,就可能會招來許多麻煩,可能會引起誤解。」他看完申訴書後這樣想。他把申訴書放到桌子上,按鈴讓把聶赫留道夫請進辦公室。

  他記得教派信徒的這個案子,他曾經收到過他們的申訴書。這個案子的案情是:脫離了東正教的基督徒一再受到規勸和告誡,後來就被送上法庭審判,但是法庭判他們無罪。當時大主教協同省長以他們結婚不合法為藉口,決定把丈夫、妻子和孩子分別流放到不同的地方。這些做父親的和做妻子的要求不要拆散他們的家庭。托波羅夫記起來這個案子第一次到他手上時的情況。當時他拿不定主意,不知道這種做法該不該制止。不過,如果肯定和批准了這種做法,即把這些農民家庭的成員分別遣送到不同的地方,這是一點害處也沒有的,如果還讓這些人住在他們原來住的地方,他們就會對其他人產生負面影響,就會使更多的人脫離東正教,而且這件事也表明了大主教對東正教的忠誠,所以他就批准了這個做法。

  現在卻突然冒出個辯護人聶赫留道夫來,他在彼得堡有很多關係,這個案子很可能被當做一個迫害事件弄到皇上那裡去,或是也可能刊登在外國報紙上,所以他立刻做出個意外的決定。

  「您好啊。」他顯出一個大忙人的樣子站起來迎接聶赫留道夫,剛問過好,馬上就談案子的問題。

  「這個案子我了解。我一看到這些名字,就想起來這件不幸的事。」他說著拿起申訴書,指給聶赫留道夫看那些名字。「我非常感謝您,是您提醒了我這件事。這是省府過分熱心宗教事務的結果……」

  聶赫留道夫沒吭聲,他對此人一點好感也沒有,他只是看著他那副呆板的、蒼白的、虛偽的面孔。「我這就吩咐下去,讓他們取消這種做法,把這些人送回他們原來居住的地方。」

  「這麼說來,我是不是可以不呈遞這份申訴書了?」聶赫留道夫說道。

  「完全不必要了,這個案子我一定照您的要求處理,」他說「我」的時候,特別加重了語氣,他相信,他的誠意,他的話,就是最好的保證。

  「最好我現在就把處理意見寫出來,那就勞您駕稍候。」

  他走到桌子跟前坐下,開始寫處理意見。聶赫留道夫沒有坐,他居高臨下看著他那窄小的禿頂,看著他那拿筆疾書的手,看著他手上突暴的青筋,他心裡很納悶兒,他不能理解,這樣一個對一切都冷若冰霜的人為什麼對這件事如此熱心起來?……「問題解決了,」托波羅夫一邊封信封的口,一邊說,「你可以把這消息告訴您所保護的人了。」他閉緊嘴唇,從嘴角擠出一點笑意。

  「這些人為了什麼吃這樣的苦頭?」聶赫留道夫說著接過信封。

  托波羅夫抬起頭,笑了笑,好像聶赫留道夫的問題很好笑似的。

  「這我可不能對您說。我只能說,老百姓的利益受到我們的保護,因為他們的利益很重要,所以對宗教問題過分熱心,這並不可怕,並沒有什麼害處,現在普遍存在的對宗教問題的過分冷漠的態度倒是可怕的和有害的。」

  「怎麼能為了宗教而拆散家庭呢,要知道,維繫家庭是宗教應做的第一善事……」

  托波羅夫仍然故作寬容地笑了笑,他大概認為聶赫留道夫的話很幼稚,不管聶赫留道夫說什麼,托波羅夫都認為他的話是幼稚的和片面的,托波羅夫自認為是站在國家利益的高度看問題。

  「從個人的角度看問題,也許你說得對,」他說道,「但是從國家的角度看問題,就不是這樣了。不過,真對不起,我不能奉陪了。」托波羅夫說著,點了一下頭,伸過一隻手來。

  聶赫留道夫握了一下他伸出的手,就一聲沒吭趕忙走出來了,他很後悔握了他的手。

  「哼,老百姓的利益,」他重複著托波羅夫的話。「什麼老百姓的利益,只不過是你自己的利益罷了。」他一邊從托波羅夫的寓所往外走,一邊這樣想。

  那些號稱恢復公正、保護宗教和教育人民的機構所處置過的人在他的腦子裡一個個閃過,他們是:因無照經營酒而受到懲罰的農婦、因盜竊而被拘留的夥計、因無家可歸而被監禁的流浪者、因放火而被關起來的縱火者、因侵吞公款而被監禁的銀行家,還有這個可憐的舒斯托娃,她之所以被抓,是因為想從她的口中得到所需情報,還有因脫離東正教而被放逐的教派信徒,還有主張立憲而受到迫害的古爾克維奇。當聶赫留道夫記起這些人的時候,腦子裡形成一個非常明確的概念,那就是這些人之所以被抓、被關、被流放,並不是因為這些人幹了虧心事,或是觸犯了刑律;而只是因為他們妨礙官僚們和富人們侵占從老百姓身上搜刮來的財富。

  無論是無照經營酒的農婦,無論是在城裡遊蕩的小偷,無論是保管宣傳品的舒斯托娃,無論是破除迷信的教派信徒,無論是要求立憲的古爾克維奇,都妨礙著他們達到自己的目的。所以聶赫留道夫完全明白了,所有這些官僚,從他姨媽的丈夫,到參政員和托波羅夫,到坐在各個部門椅子上的那些衣冠楚楚、彬彬有禮的先生們,他們絲毫也不會因無辜者受到冤枉、受到誣陷而感到不安,他們只關心如何才能清除掉一切危險分子。

  因此,他們沒有遵守為了不冤枉一個無罪的人而寧可赦免十個有罪的人的原則;相反,他們為了清除掉一個真正的危險分子,卻不惜懲罰十個沒有危險的人。這就好比為了切除掉一塊爛肉,連好肉也通通切除掉。

  聶赫留道夫這樣來解釋他所看到的現象,這是再簡單再明白不過的解釋了,但是正因為他的解釋太簡單太明白了,他反而懷疑他的解釋是否符合實際。對這樣複雜的現象不能做這樣簡單的、武斷的解釋,同樣,當權者大談特談什麼斷案公正了,以善為本了,維護法律了,保護宗教了,相信上帝了,等等,等等,也不僅僅只是嘴上談談而已,這些話中包含著最野蠻的私慾和最殘酷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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