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其他類型> 復活> 二十五

二十五

2024-10-04 16:25:08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第二天早晨聶赫留道夫醒來的第一個感覺就是他昨天做了一件不好的事。

  可是他怎麼也想不起來他做了什麼不好的事,他只是有過一些不好的想法。比如:和卡秋莎結婚,把土地交給農民,他認為他的這些願望都是不切實際的幻想,如果這麼去做,就顯得太特殊了,太假模假式了,所以還是不去這麼做為好,該怎麼生活就怎麼生活吧。

  沒有不好的思想,就不會有不好的行為,一切不好的行為都產生於不好的思想。不好的行為可以不再重犯,可以悔改,而不好的思想卻不斷產生著不好的行為。

  一種不好的行為只能為別的不好的行為開路,而不好的思想卻起著指引的作用,在它的指引下,可以產生出無數不好的行為。

  聶赫留道夫早晨起來,把昨天的那些想法又在腦子裡過了一遍,他怎麼居然相信起那些想法來了,他覺得真是不可思議。他打算做的事雖然是標新立異之舉,雖然有很大困難,可是他知道,這是他現在惟一能夠選擇的生活;如果回到原先的生活,雖然很習慣,雖然很舒服,可是他知道,這種生活只能把他毀掉。昨天他受到了誘惑,現在他覺得,這誘惑就好比一個人睡了一個好覺,已經睡夠了,不再想睡了,但是還想在床上躺一會兒,在被窩裡舒服一會兒,雖然他知道該起床了,因為有一件重要的、令人高興的事等著他去做呢。

  這是他在彼得堡逗留的最後一天,一大早他就到瓦西里島舒斯托娃家去了。

  本章節來源於𝚋𝚊𝚗𝚡𝚒𝚊𝚋𝚊.𝚌𝚘𝚖

  舒斯托娃住二樓,聶赫留道夫按照看院人的指點,從樓的後門進去,登上又直又陡的階梯,徑直走進悶熱的、散發著食物氣味的廚房。

  一位上了年歲的婦人挽著袖子,繫著圍裙,戴著眼鏡,站在爐灶前,正在不停地攪動著鍋里冒熱氣的飯菜。

  「您找誰?」這個婦人從眼鏡上面看著來人問道。

  聶赫留道夫還沒有來得及報自己的姓名,婦人的臉上馬上就露出驚喜的表情。

  「哎呀,是公爵來了!」婦人一邊用圍裙擦手,一邊大聲說道。「您為什麼從後樓梯上來?您是我們的恩人。我是舒斯托娃的母親。是您救了我的女兒,要不她就完了,」她說著抓住聶赫留道夫的手,使勁地吻。「我昨天去找過您。是我妹妹讓我去的。她現在在這兒。請您跟我來,」舒斯托娃的母親帶著聶赫留道夫,穿過一個很窄的門和一個光線很暗的過道,她一路上時而掖一掖衣裙,時而理理頭髮。「我妹妹叫科爾尼洛娃,您一定聽說過這個名字吧,」她走到門前站住,小聲說道,「她捲入了一場政治事件。她是一個很精明的女人。」

  舒斯托娃的母親推開門,把聶赫留道夫領進一個很小的房間。只見桌子前面的沙發椅上坐著一個姑娘,她個頭兒不高,但很豐滿,穿一件條紋花布短上衣,長著一頭鬈曲的淺色頭髮,臉圓圓的,臉色蒼白,長得很像母親。她對面的圈手椅上坐著一個年輕人,他彎著腰,穿一件花邊領子的束腰襯衫,留著黑黑的鬍子。他們兩人正談得興濃,聶赫留道夫走進來了,他們才回過頭來看。

  「舒斯托娃,這就是聶赫留道夫公爵……」

  臉色蒼白的姑娘猛一下站起來,一邊把掉到耳前的一綹頭髮撩到耳後,一邊用一雙大大的灰眼睛吃驚地盯著來人。

  「您就是薇拉讓我營救的那個危險的女人?」聶赫留道夫一邊說,一邊笑著伸出一隻手。

  「是的,就是我,」舒斯托娃笑著說道,她笑得是那麼天真,像個孩子似的,同時還露出一排整齊、潔白的牙齒。「我姨媽很想見見您。姨媽!」她朝門外喊道,她的聲音溫柔、悅耳。

  「薇拉知道您被捕了,非常難過。」聶赫留道夫說道。

  「請坐這兒,還是坐這兒吧,」舒斯托娃指著一把雖已破舊但還比較軟的椅子說道,那個年輕人剛站起來騰出這把椅子。「他是我表哥扎哈羅夫。」她發現聶赫留道夫正在打量這個年輕人,故而介紹說。

  年輕人也像舒斯托娃一樣,笑得那麼天真,他問了客人好,等聶赫留道夫坐到他原來坐的椅子上,他又從窗前搬了一把椅子,坐到他們旁邊。從另一個門裡走出來一個大約十五六歲的淺頭髮的中學生,他默默地坐到窗台上。

  「薇拉是我姨媽的最要好的朋友,而我幾乎不認識她。」舒斯托娃說道。

  這時,從隔壁房間走進來一個婦人,她身穿白色上衣,腰裡系一根皮帶。她的臉顯得很喜興,透出一種靈氣。

  「您好啊,您能到我們這兒來,真是太感謝了,」她剛坐到沙發上舒斯托娃的身旁,就說道,「薇拉怎麼樣?您見到她了?她的處境怎麼樣,一定很艱難吧?」

  「她沒有訴苦,」聶赫留道夫說道,「她說,她什麼困難都不怕,她什麼困難都能應付。」

  「薇拉呀,我了解她,」姨媽搖著頭,笑著說道,「應該熟悉她。她這個人很了不起,很出色。一切都是為了別人,一點也不為自己。」

  「對,她一點也不考慮自己,她只為你的外甥女操心。她說,您的外甥女是平白無故被抓起來的,她主要是為這件事難過。」

  「是這樣,」姨媽說,「這件事太可怕了!其實外甥女是替我受苦。」

  「姨媽,完全不是這麼回事!」舒斯托娃說道,「就是您不託我,我也會保存那些文件的。」

  「這事我比你清楚,」姨媽接過話茬兒說道。「您聽我說,」她對聶赫留道夫說,「問題出在這兒:一個人要求我暫時保管一下文件,我自己沒有住房,就把文件拿到她這兒來了。而當天夜裡她這兒就被進行了搜查,把文件和她都帶走了,這不,把她一直關到現在,讓她說出來文件是誰交給她的。」

  「我可沒說。」舒斯托娃馬上接嘴說,並神經質地揪扯著並不礙事的一綹頭髮。

  「對呀,我又沒說你說了。」姨媽辯解說。

  「要說他們抓了米京,那絕對不是我說的。」舒斯托娃紅著臉說道,並用不安的眼神看著周圍的人。

  「這些事你不必再說了。」舒斯托娃的母親說道。

  「為什麼不說,我想說一說。」舒斯托娃說道,此時她已經收起笑容,可是臉仍然漲得通紅,她不是整理頭髮,而是用手指把一綹頭髮捲來捲去,並打量著周圍的人。

  「昨天你說起這事,就傷心得不得了。」

  「媽媽,你讓我說。他們審問我時,我什麼也沒說,我一聲不吭,他們兩次問到姨媽和米京,可我什麼也沒說,我告訴他們,我什麼都不會說的。當時那個彼得羅夫……」

  「彼得羅夫是個密探,是個憲兵,這傢伙壞透了。」姨媽插話說道,她給聶赫留道夫解釋外甥女的話。

  「當時他就做我的工作,」舒斯托娃激動地說道,「他說:『您把全部情況都告訴我,這不但不會危及任何人,而且相反,如果您說了,還會解救許多無辜的人,我們可能就不會平白無故地為難他們了。』但是我仍然說,我什麼也不會說。當時他就說:『好吧,不說就不說,沒關係,不過我說出來,您不要否認就行了。』於是他就列舉了一大串人名,其中也有米京。」

  「你別說了。」姨媽說道。

  「哎呀,姨媽,你讓我說嘛……」她仍然不停地揪扯著那一綹頭髮,和繼續打量著在場的人。「可是,你們猜怎麼著,第二天我突然知道,米京被捕了,是有人用暗號告訴我的。這事情就這麼巧,我認為是我出賣了他。我心裡痛苦極了,我簡直都要瘋了。」

  「已經弄清楚了,他的被捕跟你沒關係。」姨媽說道。

  「可是當時我不知道,我以為是我出賣了他。我在牢房裡走來走去,我從這堵牆走到那堵牆,又從那堵牆走回到這堵牆,我不能不考慮。我認為是我出賣了他。我躺下,用被子把自己蒙起來,我聽見有人在我耳邊低聲說:是你出賣了米京,米京是你出賣的。我知道這是幻覺,所以我就是把耳朵堵住也沒用。我想睡覺,可是又睡不著,我不想再想這件事了,可是又不能不想。這太可怕了!」舒斯托娃說道。她越來越激動,她仍然用手指頭繞住一綹頭髮,繞過來繞過去,她仍然打量著大家。

  「女兒,你冷靜些。」母親推了一下她的肩膀,說道。

  但是舒斯托娃實在控制不住自己了。

  「這太可怕了,因為……」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就嗚咽起來,她從沙發上驀地站起來,衣服在椅子上掛了一下,就從房間跑出去了。母親緊跟著她也出去了。

  「把這些壞蛋都通通絞死。」坐在窗台上的中學生說道。

  「你怎麼了?」他的母親問道。

  「我沒怎麼,隨便說說。」中學生回答說,然後從桌上拿起一支香菸,抽起來。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