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2024-10-04 16:25:05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聶赫留道夫和律師一塊兒走出參政院,順著人行道往前走。律師讓自己的馬車跟在後面,他開始給聶赫留道夫講參政員們談到過的那個司長的情況,講他是怎麼被揭發出來的,講按照法律他本應該被判處苦役,可是卻被任命到西伯利亞當了省長。律師講完這個司長的醜惡行徑,還饒有興味地講了一件一些身居高位的官員侵吞捐款的事,這筆捐款本來是用於修建紀念碑的,就是他們倆今天早晨路過看到的那座擱淺的紀念碑。律師還講了某某人的情婦在證券交易所發了幾百萬的橫財;還講了某某人賣老婆和某某人把他的老婆買下來的事。律師還講了一些政府高級官員的營私舞弊行為和各種犯法行為,可是他們不僅沒有被關進監牢,至今仍然坐在各機關的第一把交椅上。律師掌握的這一類材料多得很,恐怕講上幾天也講不完。律師對這類事情津津樂道,這是因為這類事情再清楚不過地表明,他這個律師撈錢的手段,和彼得堡的那些高級官員撈錢的手段相比,是正當的,是合法的。所以當聶赫留道夫還沒有聽完高級官員犯法的最後一個故事,就同律師告別,然後雇了一輛馬車,準備回濱河街姨媽家時,律師覺得很奇怪。
聶赫留道夫的心情很沉重,因為參政院駁回了上訴,無辜的瑪斯洛娃就會受到無端的折磨。他已經下決心要把自己的命運和她的命運聯繫在一起,但是因為上訴被駁回,這就給他實現自己的決心增加了難度。他的心情所以很沉重,還因為他從律師的口中聽到這麼多令人髮指的罪惡事實;另外,他腦子裡老想著一個問題,為什麼過去的那個善良的、胸懷坦蕩的謝列寧不見了,現在出現在他面前的卻是一個冷酷的、令人憎惡的謝列寧。
當聶赫留道夫回到家裡時,看門人擺出一副瞧不起人的樣子遞給他一張便條,說是一位婦人在門房寫的。原來這是舒斯托娃的母親寫的。她在便條里寫道,他搭救了她的女兒,她是來向恩人表示感謝的;此外,她還請他,還懇求他,來她們家一趟,她們家住瓦西里島五馬路多少號。她還寫道,這是薇拉的意思,薇拉尤其需要他來。他不必擔心她們會用許多感謝的話煩他,她們不會說感謝話的,她們只是想跟他見一面,如果有可能的話,希望他明天早晨就來。
另一封信是聶赫留道夫的老同事,現任宮廷侍從武官博加特廖夫寫來的,他的字寫得又大又剛勁有力。聶赫留道夫請他把自己以教派信徒名義寫的申訴書親自遞給皇上。他在信中說,他答應把申訴書一定親自交給皇上,不過他有一個想法,他建議聶赫留道夫最好先去找一個人,求此人幫一下忙,因為這個案子最終怎麼判,此人是關鍵。
聶赫留道夫在彼得堡待了這麼多天,奔走了這麼多天,他已經完全絕望了,因為他覺得他在這裡什麼事也辦不成。他覺得他在莫斯科擬訂的計劃就像是青年人的幻想,青年人如果帶著幻想步入社會,必然會失望的。但是他現在仍然在彼得堡,他認為他有責任繼續去辦他希望能辦成的事。他決定明天先去找博加特廖夫,然後照他的建議,再去找那位對教派信徒的案子起著關鍵作用的人物。
聶赫留道夫從皮包里取出教派信徒的申訴書,看起來,就在這時,恰爾斯卡婭伯爵夫人的侍僕敲了敲他的門,走進來說,伯爵夫人請他上樓去喝茶。
聶赫留道夫說,他馬上就來。他把申訴書放進皮包里,就到姨媽那裡去了。他上樓梯的時候,往窗外瞥了一眼,看見瑪麗艾特的那一對棗紅馬,心裡覺得很意外,也很高興,因為瑪麗艾特的到來正合他的心愿。
瑪麗艾特頭上戴一頂帶檐的帽子,身上穿一件淺色花衣裙,而不是原來的那件黑衣裙了。她手裡拿著茶杯,坐在伯爵夫人身邊,嘰嘰咕咕地說著話。她那雙美麗的、充滿笑意的眼睛顯得炯炯有神。當聶赫留道夫走進房間時,瑪麗艾特剛說了一件可笑的、有失體面的事(這是聶赫留道夫從她們的笑聲中聽出來的),引得心地善良的伯爵夫人哈哈大笑起來,她那肥胖的身軀不停地抖動著。瑪麗艾特的那張臉洋溢著青春活力,同時也流露出幾分輕浮,她咧著嘴,歪著頭,默默地看著笑得前仰後合的伯爵夫人。
聶赫留道夫憑著他聽到的片言隻語就猜出她們說的是當時彼得堡流傳的第二大新聞,說的是新任西伯利亞省長的一件事,瑪麗艾特正是在這方面說了一句令人發笑的話,引得伯爵夫人笑個不止。
「你真要讓我笑死了。」伯爵夫人咳嗽了好半天,才說道。
聶赫留道夫問了她們好,就坐到她們身旁。他剛想責怪瑪麗艾特不該這麼輕浮,瑪麗艾特已經發現他臉上的那種嚴肅的、不滿意的表情了,不過為了博得他的歡心(她從看見他的那天起,就想博得他的歡心),她不僅馬上改變了自己面部的表情,而且也改變了自己的思想情緒。她突然變得嚴肅起來,她對自己的生活也表現出不滿,她似乎是一個不安於現狀和有所追求的人。她的這種表現可不是裝出來的,而確實是她控制自己思想情緒的結果,雖然她用言詞無法表達這究竟是一種什麼思想情緒,但此時此刻聶赫留道夫就是這種思想情緒。
她問他,他的事情辦得怎麼樣了。他告訴她,參政院駁回了上訴,他還告訴她,他遇到了謝列寧。
「哎呀,那可是個正派人!是個無私無畏的人!」謝列寧在上流社會是出了名的「正派人」,所以兩位太太也這樣評價他,「正派人」已經成了謝列寧的代稱。
「他的夫人怎麼樣?」聶赫留道夫問道。
「她?哼,我不想罵她。不過她不了解他。怎麼,難道他也同意駁回上訴?」她深表同情地問道。「這可太不像話了,我真可憐她!」她嘆息著說道。
他皺起了眉頭。他想改變個話題,於是就談起舒斯托娃的事,他說,她被關在要塞里,多虧她說了情,她才被放出來。他感謝她在丈夫面前為舒斯托娃說了情。他還想說,這個女人及其全家所以受苦,只是因為沒有人過問她的事,想起來,真是可怕;但是她沒有讓他繼續把話說完,自己先就憤憤不平起來。
「您不要說了,」她說道,「我丈夫一跟我說,她可以放,我就覺得蹊蹺,如果她沒有罪,為什麼把她抓起來?」她說了聶赫留道夫想說的話。「這件事太令人氣憤了,太令人氣憤了!」
伯爵夫人發現,瑪麗艾特盡說她外甥願意聽的話,討她外甥的好,心裡很是高興。
「我告訴你,」當他們兩人都不說話了,伯爵夫人說道,「明天晚上你到阿林家去,基澤韋捷爾明天要到她家去講道。你也去。」她對瑪麗艾特說。
「他注意你了,」她對外甥說。「我把你說的話都告訴他了,他說,這是一個好兆頭,你一定會來到基督身邊的。你一定要去。瑪麗艾特,你對他說,讓他去,你自己也去。」
「我嘛,伯爵夫人,第一,我沒有任何權利勸公爵做什麼和不做什麼,」瑪麗艾特一邊說,一邊用眼睛瞅著聶赫留道夫,她想用這目光確定他倆之間的一種默契,也就是說,他們對待伯爵夫人的話和對待福音教派所採取的態度完全是一致的,「第二,您知道,我不太喜歡……」「是啊,你總是喜歡唱反調,反正你有自己的一套。」
「我哪來的自己的一套呢?還不是大家信什麼教,我就信什麼教,」她笑著說道,「第三,明天我要到法國劇院……」
「哎呀,你看過她演的戲……她叫什麼名字來著?」伯爵夫人說道。
瑪麗艾特說出了那個著名的法國女演員的名字。
「你一定要去,她演得好極了。」
「那我可先去看誰呢,我的姨媽,我是先去看法國女演員呢,還是先去看傳教士呢?」聶赫留道夫笑著說道。
「你可別抓我的話柄。」
「我看還是先去聽傳教士講道,然後再去看法國女演員演戲,如果我們先去看戲,恐怕就沒有興趣聽講道了。」聶赫留道夫說道。
「不,我們還是先去看法國戲吧,然後再去懺悔。」瑪麗艾特說道。
「得了,你們別取笑我了。聽講道是聽講道,看戲是看戲。為了救出自己的靈魂,完全不需要拉長臉哭鼻子。只要有了信仰,心裡就亮堂了。」
「姨媽,您要是傳起教來,比任何一個傳教士都傳得好。」
「您聽我說,」瑪麗艾特考慮了一下,說道,「明天您到我的包廂來吧。」
「我恐怕不能去……」
僕人進來打斷了他們的談話,僕人說,有客人來訪。來訪者是伯爵夫人任主席的慈善機關的秘書。
「這位先生很乏味,我就在客廳接待他吧。你們等我,過一會兒我就回來。瑪麗艾特,您給他倒杯茶。」伯爵夫人說完,就邁著快步,一搖一晃地朝客廳走去。
瑪麗艾特摘掉手套,露出剛健的、扁扁的手,無名指上戴著一枚鑲寶石的戒指。
「您想喝茶嗎?」她問道,並拿起酒精爐上的銀茶壺,奇怪地蹺著小手指頭。
她臉上的表情變得嚴肅了,也不高興了。
「我很重視別人的意見,可是人們往往把我和我處的地位混在一起,我一想到這,就非常痛苦。」
她說完這最後一句話時,似乎想哭。如果分析一下她的這幾句話,雖然她的這幾句話或者沒有任何意義,或者有意義其意義也不大,但是聶赫留道夫卻覺得這幾句話非常深刻,非常真摯,非常親切,這是因為這位年輕、貌美、衣著上乘的女性說這番話時,還頻頻送來迷人的秋波。
聶赫留道夫默默地看著她,他的兩隻眼睛都看得發呆了。
「您以為我不理解您,您以為我不理解您的所作所為。要知道,您的所作所為都出了名了,已經是公開的秘密了。我很讚賞您的所作所為。」
「說實在的,我沒什麼可以讚賞的,我做得還很不夠。」
「反正一樣。我理解您的感情,我也理解她。好了,好了,我們不談這事了,」她發現他臉上表現出不滿,就不說他和她的事了。「但是我還理解,當你看到監獄裡有那麼多的苦難,有那麼多的災禍,」瑪麗艾特一心只想著怎麼才能使他對自己發生興趣,使他對自己產生好感,她憑著女性的敏感,知道他看重什麼,珍惜什麼,於是就說道,「你就想幫助那些受苦受難的人……我理解,為了幫助他們,甚至都可以把命豁出去。如果是我,我也會這麼做的。不過一個人一個命。」
「難道你還不滿意自己的命嗎?」
「我?」她好像有點吃驚,因為她沒想到,他會問她這樣的問題。
「我應該滿意了,我很滿意。不過我也覺醒了,我也要積極行動起來……」「是不能再沉睡了,應該樹立信心。」聶赫留道夫說道,他已經完全被她迷惑住了。
聶赫留道夫後來每每想起他和她的這次談話,臉就發燒;他常常想起她那些主要不是欺騙他,而是討好他的話,他也常常想起,當她聽了他講的監獄裡的悲慘和農村的赤貧,她那種悲天憫人的樣子。
伯爵夫人從客廳返回來的時候,他們兩人談得相當投機,好像他們不僅是老朋友,而且已經成了知己了,好像大家都不了解他們兩人,而他們兩人卻互相了解。
他們談論政府的不公正,談論苦役犯的艱辛,談論老百姓的貧困,而實際上他們是借著談話的機會,互相用眼睛暗暗傳情。他們互相用眼神問道:「你能愛我嗎?」又互相用眼神回答說:「能。」他們兩人都墮入性愛織成的意外的、幸福的情網中。
她要走的時候,對他說,她隨時準備儘自己所能為他效力,並請他明天晚上一定到劇院去找她,即使去一小會兒也行,因為她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需要跟他談談。
「是啊,什麼時候又能見到您呢?」她嘆息著說道,並小心翼翼地戴著手套,因為手指上戴著好幾枚戒指。「您就說您來吧。」
聶赫留道夫答應了。
這天夜裡,聶赫留道夫一個人待在自己的房間裡。他躺到床上,吹滅蠟燭,可是好長時間睡不著。他想起瑪斯洛娃,想起參政院的判決,想起他仍然決定跟著她去西伯利亞,想起自己放棄了土地所有權。突然,瑪麗艾特出現在他的面前,就像是釋疑解惑來了。他仿佛看到了她的面容、聽到了她的嘆息聲,他仿佛又看到當她說「什麼時候又能見到您」時她送過來的秋波和微笑。他真的仿佛看見她了,他自己也笑了。「我去西伯利亞究竟好不好?我放棄自己的財產究竟好不好?」他這樣問自己。
透過拉得不嚴的窗簾,可以看到彼得堡的夜色是多麼明亮,可是這些問題老在他腦子裡縈繞,卻得不到一個明確的回答。他的腦子亂極了。他想喚回當初考慮這些問題時的情緒和思想,可是他發現,這些思想已經沒有當初的那種說服力了。
「如果當初的決定都是我異想天開做出的,如果我到了那裡無法過那樣的生活,我會追悔莫及的。」他心裡這樣想。這樣的問題他實在是無能為力解決,此時,他苦惱極了,悲觀極了,他還從來沒有這麼苦惱過和悲觀過。他無法解決這些問題,於是他睡著了,即使睡著了也是盡做噩夢,就像以前他賭博輸了一大筆錢以後,睡著了盡做噩夢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