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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2024-10-04 16:25:01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聶赫留道夫上大學的時候,認識了謝列寧,那時的謝列寧是個好學生,是信得過的朋友,就他的年齡來說,他是上流社會年輕人當中很有教養的人,他很會處世,總是那麼溫文爾雅,同時又是一個很實在,很誠懇的人。他學習很出色,但並不費力,也沒有一點書呆子氣,他的多篇論文都獲得金質獎章。

  他始終把為眾人效力作為自己的人生目的,他不僅在口頭上這麼說,實際上他也是這麼做的。他認為為眾人效力,就是要在政府機關中擔任一個職務,所以他大學一畢業,就對他能夠貢獻力量的各種工作做了一個全面的分析,最後他決定到主管立法的某辦公廳的二處工作。他認為自己到這裡工作比較有利。但是,他儘管辦事認真,態度嚴謹,出色地完成了要求他完成的一切任務,他並不認為他擔任了這個職務就成了一個有益的人了,他並不認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應該做的。他的這種不滿足的情緒與日俱增,後來,他由於和虛榮心強、器量小的頂頭上司發生了衝突,就乾脆離開了二處,跳槽到了參政院。他到了參政院覺得好多了,但是這裡也還不能盡如人意。

  

  他仍然覺得,他在這裡謀到的職位完全不是他預想的職位和他應該擔任的職位。他在參政院任職期間,經過親戚們找門路,托人情,給他謀到一個低級侍從的職務,於是他穿上金邊制服,坐上四輪轎式馬車,去感謝為他擔任這個職務而出過力的方方面面的人。這個職務實際上就是到宮廷里當奴才,他就是挖空心思也找不到一個高貴的字眼來詮釋他這個卑微的職務。他覺得這個職務還不如他原來的職務呢。可是,從一方面來說,他不能不接受這個任命,否則那些深信為他做了一件好事的親戚就會傷心的,從另一方面來說,這個任命也符合他的性格,因為他就是一個奴性十足的人,所以當他穿上金邊制服站在鏡子前面的時候,當這個任命引起某些人對他的尊敬的時候,他還是很沾沾自喜的。

  他在婚姻問題上也遇到類似的情況。別人為他張羅了一樁婚事,在上流社會看來,這樁婚事是很美滿的。可是他之所以結婚,主要是因為,如果他不同意這樁婚事,新娘就會傷心的,因為新娘希望這樁婚事能夠成功,另外,張羅這樁婚事的人們也會傷心的。他之所以結婚,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娶了一個年輕、可愛、出身名門的姑娘,這就使他的自尊心得到滿足,使他的虛榮心也得到滿足。不過婚姻帶來的麻煩比在機關任職和在宮廷當差帶來的麻煩更大。妻子生完第一個孩子後,就不想再要孩子了,因為她要參加社交活動,她要過那種燈紅酒綠的悠閒生活,並且要求丈夫也陪她參加,她也不管丈夫願意還是不願意。她長得不很漂亮,但她對丈夫忠誠。她過的這種生活除了折磨丈夫,除了消耗大量精力,除了換來疲憊不堪,什麼好處也沒有,但她還是堅持要過這種生活。丈夫也曾經嘗試著改變這種生活方式,可是他的嘗試一碰上她的反對,就像雞蛋碰到石頭上,完全粉碎了,因為她的親戚,她的朋友都支持她。

  他們的孩子是個姑娘,她披著長長的金色鬈髮,光著大腿,父親很看不慣,她的所作所為和父親的要求差距太大了。夫妻之間常常不能相互理解,甚至不願意相互理解,雙方老是鬥心眼兒,雖然他們之間的矛盾他們從不聲張,從不讓外人知道,有時為了顧全面子,他們也儘量克制一下自己,但是他覺得,家庭生活對他來說簡直是個沉重的負擔。所以家庭生活造成的麻煩比在機關任職和在宮廷當差造成的麻煩要大得多。

  其實招來最大麻煩的還是他對宗教的態度。他從小就受著宗教迷信的薰陶,隨著智力的發展,他也像同時代同階層的其他人一樣,毫不費力地就擺脫了宗教迷信的束縛,他自己也說不清他是什麼時候擺脫這種束縛的。不過他是一個認真的人,一個誠實的人,他什麼時候擺脫了東正教的迷信,他是不會隱瞞的,他說他是上大學的時候,和聶赫留道夫最接近的那個時期,擺脫宗教迷信的。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隨著他的職位的提升,特別是隨著當時社會上反動保守勢力的復甦,他就不可能固守他這塊信教自由的天地了。比如他家裡,父親死後,需要到教堂舉行祭禱亡靈的儀式,母親希望他齋戒,讓他準備去參加儀式,當時也有一部分社會輿論要求他參加儀式。比如在機關里,他不得不無休止地參加祈禱、祝聖、感恩等儀式,他就是想躲開也躲不開,難得有哪一天沒有宗教儀式。參加這些宗教儀式,可以有兩種態度:一種態度是假裝信仰(但這是他無論如何做不到的,因為他本性誠實);另一種態度是認為這些宗教儀式都是欺騙,那就不應該參加認為是欺騙的宗教儀式。其實參加不參加這些宗教儀式都是無所謂的事,但是如果不參加,他就要付出很大代價:比如,他必須同周圍親近的人經常進行鬥爭;比如,他還必須改變自己的現狀,必須放棄職位(這樣一來,他也就不能再為人們做有益的事了,他認為,他在這個職位上已經做了很多有益的事,他希望將來還會做更多有益的事)。如果不參加,就必須堅信自己是正確的,他就堅信自己是正確的,我們這個時代,任何一個思想健康的、有學識的人不可能不相信自己是正確的,因為他們多少了解一點歷史,了解宗教的起源,了解基督教是怎麼產生的,後來又是怎麼分裂的。所以他不可能不知道他是正確的,他認為教會學說不符合真理。

  他是一個誠實的人,但在生活環境的逼迫下,他不得不撒一個小謊,他對自己說,為了證明謬誤終歸是謬誤,那就首先必須研究這個謬誤。這是個小謊,但正是這個小謊牽著他走進了他無法脫身的大謊中。

  他出生在一個信東正教的家庭,從小就受著東正教的薰陶,周圍的人都要求他接受東正教的信仰,他如果不皈依東正教,就不能繼續從事有益於人們的工作,所以當他提出東正教是否對,是否正確這樣的問題時,他心裡預先已經有了答案。所以為了弄清這個問題,他不讀伏爾泰,不讀叔本華,也不讀斯賓塞和孔德,而是去讀黑格爾的哲學著作,去讀維奈和霍米雅科夫的宗教著作。當然,他在他們的書中找到了他需要的東西,比如他們都說,宗教教義有它存在的價值,有它正確的一面。他是在宗教教義的薰陶下長大的;可是他的理智早就把宗教教義否定了。但是,如果不承認宗教教義,整個生活就會充滿麻煩;如果承認宗教教義,這些麻煩立刻就消失了。他也學會了人們常常利用的種種詭辯。比如有人詭辯說,單獨一個人的智力是不可能認識真理的,只有許多人結合在一起,才能發現和認識真理;而認識真理的惟一方法就是靠靈感,只有教會才能啟發人的靈感。類似這樣的詭辯還有。從此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祈禱,祭禱亡靈,做彌撒,齋戒,對著聖像畫十字,而不覺得這些行為都是欺騙了。他可以繼續在機關任職,還可以為人們做有益的事;同時這也可以慰藉他那顆因不愉快的家庭生活而受傷的心。他認為他是信仰宗教的;但是,他不得不承認,他信仰宗教是不得已。

  因此,他老是愁眉苦臉的。因此,他一看到老朋友聶赫留道夫,就回憶起他當年的情況,那時他還沒有染上這些虛偽的習氣。特別是他急不可待地把自己的宗教觀暗示給聶赫留道夫以後,他比任何時候都感覺到自己的虛偽,所以他心裡特別不好受。聶赫留道夫也有同樣的感覺,他看見老朋友時,開始心裡也很高興,可是之後不久,他就發現老朋友變了,變成另一個人了。

  因此,他們兩人彼此都許諾說,還要見面,但是實際上他們兩人都沒有打算再見面,所以聶赫留道夫這次來到彼得堡,他們兩人只見過一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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