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2024-10-04 16:24:48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彼得堡的犯人的命運掌握在一個德國男爵出身的老將軍手裡,他功勳卓著,獲得過許多勳章,但他只戴一枚白色的十字勳章,其他都不戴,人們都說,他已經年老昏聵。他指揮過駐高加索的軍隊,他在高加索獲得這枚他特別得意的十字勳章,因為他率領著剃成光頭、手拿帶刺刀的長槍、穿上軍裝的俄羅斯農民打死了一千多捍衛自由和家園的抵抗者。後來他又到駐波蘭的軍隊中任職,他在那裡仍然指揮著穿上軍裝的俄國農民犯下了種種罪行,因此他又獲得好幾枚勳章和好幾條綬帶。後來他還到過別的地方指揮過軍隊。如今,他已經是一個年老體衰的人了,卻得到他現在的這個職位,因此他仍然享有高級住宅,享有豐厚的薪俸,享有崇高的榮譽。他不折不扣地執行上面的指示和命令,他把這看做是他安身立命的本錢。他認為世界上的一切都可以改變,惟獨上面的指示和命令不能改變。他的具體任務是把政治犯關在單人囚室里,十年之內,這些政治犯中的半數人就都陸陸續續地死了,一部分人是被逼成精神病,一部分人是由於患上肺病而朝不保夕了,還有一部分人是採取了自殺的手段,有的人因絕食而喪生,有的人用玻璃割破血管,有的人上吊而亡,有的人自焚而死。

  這一個個慘劇都是在老將軍的眼皮底下發生的,他不會不知道,但是這些慘劇並沒有使他良心發現,就像暴雨、水災等所造成的災難沒有使他良心發現一樣。監獄裡一個個慘劇的發生都是他執行上面以皇帝的名義下達的指示和命令的結果。這些指示和命令必須執行,所以考慮這些指示和命令的後果也是沒有用的。老將軍也不會去考慮指示和命令會產生什麼後果,因為他認為軍人的天職就是服從,這是愛國主義的表現,如果沒有這個觀念,那麼,當他執行在他看來是極為重要的任務時,就會手軟。

  老將軍每周巡視一次監獄,這是他的職責,他詢問犯人有沒有什麼要求。犯人們向他提出各種各樣的要求。他只是平心靜氣地、一聲不吭地和不露聲色地聽著。可是過後他一個要求也不能滿足,因為這些要求和法律相牴觸。

  當聶赫留道夫坐車來到老將軍的住所前時,鐘樓上的自鳴鐘正好奏響了《光榮歸於上帝》的樂曲,然後鐘聲敲了兩下,表示已經兩點了。聶赫留道夫聽著這樂曲聲和鐘聲,不由得想起來他在十二月黨人的筆記中看到的這每小時響一次的優美的樂曲聲在那些終身監禁的人們的心中激起的迴響和波瀾。當聶赫留道夫坐的馬車來到老將軍的門前時,老將軍正在光線很暗的客廳里,坐在一個雕花小桌旁,同一個年輕人(是個畫家,是他的下屬的弟弟)在一張紙上旋轉一個碟子。畫家那纖細、光滑的手指頭和老將軍那僵硬的、皺皺巴巴的手指頭交叉在一起,按著一個倒扣的碟子在紙上轉動,紙上寫著所有的字母。碟子轉到哪個字母前停住,就把哪個字母挑出來,最後把所有挑出來的字母按順序拼在一起,就構成一段文字,將軍想通過這個辦法知道,人死之後,他們的靈魂怎麼才能互相認出來。

  當一個擔任將軍近侍職務的勤務兵拿著聶赫留道夫的名片進來時,早已作古的法國英雄貞德的靈魂正通過轉動的碟子說話呢,貞德的靈魂說的是:「他們相互會認出來的。」而且這句話被記下來了。當勤務兵進來時,碟子轉到字母「и」停下來了,前面曾轉到字母「о」停下來過,後來碟子轉到字母「с」又停下來了,這之後,碟子只是抖動。碟子所以抖動,是因為照將軍的意思,下一個字母應該是「л」,也就是說,照將軍的意思,貞德的靈魂應該說的話是:靈魂只有擺脫塵世的一切糾葛,使自己得到淨化,才能相互認出來。所以下一個字母應該是「л」,而畫家則認為下一個字母應該是「в」,貞德的靈魂應該說的話是:靈魂所以能互相認出來,是因為靈魂的形體雖然看不見,但能夠發光,根據靈魂發出的光就能認出來。將軍陰沉著臉,皺著兩道濃眉,兩眼盯著按在碟子上的手,他想像著碟子自己在動,而實際上是他把碟子往「л」那裡轉。臉色蒼白的年輕畫家把幾根稀疏的頭髮攏到耳後,兩隻無神的藍眼睛看著客廳里昏暗的角落,嘴唇神經質地翕動著,把碟子往「в」那裡轉。由於有人來訪打斷了老將軍的扶鸞,所以老將軍很不高興地皺了皺眉頭,猶豫了一下,就拿起名片,戴上夾鼻眼鏡,站起來,伸了一下懶腰,由於腰痛而「啊呀」了一聲,搓了搓僵硬的手指。

  「請客人到書房坐。」

  「閣下,那就讓我一個人扶鸞吧,」畫家站起來說道,「我覺得招來的靈魂還在。」

  「好吧,那就你一個人扶鸞吧,」將軍果斷地和嚴肅地說道,然後他伸了伸僵硬的腿,邁著勻整的大步朝書房走去。「看見您很高興,」

  將軍用他的粗嗓門兒對聶赫留道夫親切地說道,並指了指寫字檯旁邊的椅子,讓聶赫留道夫坐下。「來彼得堡很久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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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聶赫留道夫說,不久前才來。

  「您的母親,公爵夫人,身體好嗎?」

  「母親已經去世了。」

  「啊呀,真對不起,很可惜。我兒子告訴我,他遇見過您。」

  將軍的兒子和他父親一樣,在仕途上一直很順利,軍事學院畢業後,就到暗探局任職,他的任務就是領導密探,他很喜歡自己的工作,並以此為榮。

  「您知道嗎,我和您父親共過事。我們是同事,又是朋友。怎麼,您擔任什麼職務?」

  「我沒擔任什麼職務。」

  將軍不贊成他說的沒擔任什麼職務,於是就低下頭。

  「將軍,我到您這兒來是有事求您。」聶赫留道夫說道。

  「噢,很高興,您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呢?」

  「如果我的要求不妥,請您原諒。但是我必須把我的要求提出來。」

  「究竟是什麼事?」

  「您這裡關押著一個叫古爾克維奇的人。他的母親要求來探監,至少能允許給他送一些書。」

  將軍聽了聶赫留道夫的要求,沒有表示同意,也沒有表示不同意,只是歪著頭,眯縫著眼睛,似乎在考慮。其實他什麼也沒考慮,甚至對聶赫留道夫提出的問題根本就不感興趣,他心裡有數,他可以依照法律答覆他,所以他根本用不著考慮,他只是休息了一下腦子。

  「這事情可不是由我一人定,」他休息了一會兒,說道。「關於探監的問題,有皇上批准的條文,只要條文中允許,就可以。至於書嘛,我們這裡有圖書館,他想看什麼書,只要不是違禁書,都可以看。」

  「他需要科學著作,因為他想搞研究。」

  「這不可信。」將軍說完沉默了一會兒。「這不是想搞什麼研究,這只不過是想製造麻煩罷了。」

  「不會的,他們的處境艱難,總要設法打發時間吧。」聶赫留道夫說道。

  「他們老是牢騷滿腹,」將軍說道,「我們了解他們。」他說到他們時,已經先入為主地把他們歸在壞人一類了。「我們給他們安排的條件很好,很舒服,這樣的條件在其他監獄是很少見的。」將軍繼續說道。

  他為了證實自己的話,詳細介紹了監獄給犯人提供的舒適條件,好像監獄的目的是為了給犯人提供一個愉快的居住場所。

  「以前,確實很艱苦,但是現在他們在這裡生活得很好。他們一頓飯有三個菜,其中一個是肉菜(不是牛排,就是牛肉餅)。每逢禮拜日,還加一個菜(甜食)。願上帝保佑,如果每個俄國人都能吃得這麼好就好了。」

  將軍也像其他老年人一樣,喜歡絮叨,他只要認定一件事,就會不厭其煩地把這件事說上好幾遍,所以他一再地說,這些犯人都是人心喪盡,都是忘恩負義。

  「他們有書看,我們這裡有宗教方面的書,也有舊雜誌。我們的圖書館裡有很多適合他們看的書,但是他們很少看。開始他們對這些書還有點興趣,後來就不行了,不僅舊書沒有人看,就是新書也有一半沒有人看,很多書連動都沒人動過。我們還做過試驗,」將軍似笑非笑地說道,「我們故意在書里夾了一些小紙片,過了很長時間了,這些紙片還在書里夾著。他們也可以寫字,」將軍繼續說道。「給他們發了石板和石筆,他們可以寫著消遣。可以擦了再寫,寫了再擦。可是他們也不寫。不過,他們很快都安下心來了。只是開始時他們的情緒有點波動,後來很多人甚至都發胖了,情緒也平和了。」將軍說這些話時並沒有懷疑他的話里所隱藏的不可告人的險惡用心。

  聶赫留道夫聽著他嘶啞的、有氣無力的聲音,看著他僵硬的肢體,看著他白眉毛下面那一對暗淡無光的眼睛,看著他颳得光光的、肉都耷拉下來被軍服領子托住的腮幫子,看著那枚他引以為榮的白色十字勳章(因為這是他殘酷地屠殺了許多無辜的生靈而獲得的),心裡明白了,現在無論是反駁他的話,還是揭開他的話背後的真正涵義,都是無用的。不過他還是竭力控制住自己,又問了一下另外一個案子的情況,問了一下犯人舒斯托娃的情況,他說他今天得知,上面有指示讓把她放了。

  「舒斯托娃?舒斯托娃……犯人多了,我哪能記住所有犯人的名字。」他說道,他這話的意思顯然是嫌監獄的犯人太多。他摁了一下鈴,讓把文牘員叫來。

  趁文牘員未來之前,他勸聶赫留道夫能到官府來做事,他說,凡是正直的、高尚的人(當然,他把自己也算在內),都是皇上所需要的,「也是祖國所需要的。」他補充了這最後一句,顯然是為了說著好聽。「你看,我都老了,可是我還做事呢,有多少力出多少力唄。」

  文牘員來了,他是一個乾瘦而健壯的人,一雙機靈的眼睛露出不安的神色,他向將軍報告說,舒斯托娃被關押在一個特殊的地方,上面還未下達有關她的公文。

  「只要接到公文,我們當天就釋放她。我們不會不放他們走的,他們到我們這裡來對我們有什麼好處?」將軍自認為說了一句俏皮話,就咧開嘴笑了笑,其實他皮笑肉不笑比他不笑還難看。

  聶赫留道夫站起來了,此時他覺得,此人太陰險了,他不僅憎惡他,而且也可憐他,但是他竭力控制住自己,不把這種情緒表露出來。

  老將軍則認為,眼看自己同事的兒子思想輕浮,不走正路,雖然對他不應該太嚴厲,但也不能不開導開導他。

  「再見了,親愛的,請別見怪,我是愛護您才說,您不要和關在我們這裡的人來往。他們沒有罪不會被關進來。這些人都是些道德不端的人。我們算是把他們看透了。」他用一種不容別人懷疑的語氣說道。他對自己的話深信不疑,這倒不是因為他的話符合事實,而是因為如果他的話不是事實的話,他當然就不是一個令人尊敬的英雄了,就不應該過現在這種優越的生活,他就成了一個到老來還在繼續出賣良心的壞蛋。「您最好還是出來做事,」他繼續說道,「沙皇需要效忠於他的人,祖國也需要,」他又補充了這後一句。「如果我和我們這些人都像您一樣,不出來幹事,那還有誰出來幹事呢?我們整天議論制度方面的弊病,可是我們自己卻不願出來幫助政府。」

  聶赫留道夫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握了握屈尊俯就向他伸過來的那隻骨瘦如柴的大手,就走出了房間。

  將軍看著聶赫留道夫的背影搖了搖頭,揉了揉腰,就又到客廳去了,因為畫家還在客廳里等他呢,畫家已經把貞德的靈魂說的話記下來了。將軍戴上夾鼻眼鏡,看貞德的話是:「靈魂根據他們所發出的光可以互相認出來。」

  「啊,」將軍閉上眼睛,用贊同的語氣啊了一聲。「可是所有靈魂發出的光都一樣,那又怎麼能認出來呢?」他問道,於是他又坐到小桌旁,把他的手指頭和畫家的手指頭交叉在一起。

  這時,聶赫留道夫的馬車已經出了大門。

  「老爺,在這兒待著真沒意思,」他對聶赫留道夫說道,「本來想不等您出來就走了。」

  「是沒意思,」聶赫留道夫附和著說道,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靜下心來,看著天空中飄浮過去的像青煙一樣的雲彩,看著涅瓦河上船隻激起的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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