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2024-10-04 16:24:43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恰爾斯卡婭伯爵夫人家七點半開飯,吃飯的方式很新鮮,聶赫留道夫從未見過這種吃飯的方式。僕人把飯菜擺到桌子上後就立刻離開,用餐的人自己動手吃。男士們不讓女士們動手,男士們自告奮勇承擔起給女士們和給自己布菜和斟酒的重擔。
一道菜吃完以後,伯爵夫人就按一下桌上電鈴的按鈕,僕人聽到鈴響輕輕地走進來,立刻把用過的餐具撤走,再換上一套沒用過的餐具,並端上來下一道菜。菜做得十分精緻,酒都是名酒。一個法國廚師帶著兩名助手在燈火通明的大廚房裡做菜。坐在桌邊吃飯的有六個人:有伯爵和伯爵夫人,有他們的兒子(是個近衛軍軍官,胳膊肘支在桌子上,顯出愁眉苦臉的樣子),有聶赫留道夫,有法國女朗誦員,還有從鄉下來的伯爵的管家。
飯桌上大家交談的內容仍然是決鬥。大家談起皇上對這個事件的態度,大家已經知道,皇上很為死者的母親感到痛心,所以大家也為死者的母親感到痛心。但是,因為大家都知道皇上雖然很悲痛,但不願意嚴懲兇手,因為兇手身上穿著光榮的軍服,所以大家也就寬容了身穿光榮軍服的兇手。只有恰爾斯卡婭伯爵夫人才不管別人,甚至皇上,對兇手是什麼態度呢,她對兇手持譴責態度。
「喝了酒就撒野,無端地把個好青年打死了,我無論如何都不能饒他。」伯爵夫人說道。
「這我就不懂了。」伯爵說道。
「我就知道,凡是我說的話,你都不懂,」伯爵夫人說著朝聶赫留道夫扭過身來。「大家都懂,就是他不懂。我說的是我很可憐做母親的,我不希望他打死了人,還很得意。」
兒子一直沒有吭聲,現在卻要為兇手辯護了,他不同意母親的意見,他很不禮貌地對母親說,作為一個軍官,不能不這樣做,否則他就會受到團里其他軍官的責難,最終只好離開團。聶赫留道夫沒有參與他們的談話,只是聽他們說。聶赫留道夫過去也當過軍官,他雖然不同意表弟的意見,但是表弟提出的理由他是理解的。當他們在談論這個在決鬥中打死對手的軍官時,他無形中聯想到他在監獄裡看到的那個在鬥毆中打死人被判處服苦役的年輕農民。他們兩人都是因為喝醉酒打死了人,但結局卻全然不同。那個農民由於過分氣憤而失去理智打死了人,結果他被迫離開妻兒老小,戴上鐐銬,被剃成陰陽頭,去服苦役;而這個軍官卻坐在漂亮的禁閉室里,有好飯吃,有好酒喝,有書看,而且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就會獲釋,就會依然過著他過去的生活,只不過是成為一個受人關注的人物罷了。
他把剛才心裡想的都對大家說了。伯爵夫人開始還同意外甥的看法,可是後來不做聲了。聶赫留道夫也像大家一樣,覺得自己的話說得不夠得體。
晚上,吃過飯後,大廳里特意擺了好幾排雕花高背椅,就像有人要講演似的,桌子前面放著一把圈手椅和一個小茶几,茶几上放一個盛著水的長頸玻璃瓶,這都是為宣講人準備的。人們都已經紛紛來到大廳,外來人基澤韋捷爾將在這裡講道。
大門口停著好幾輛豪華馬車。豪華的大廳里好多穿綢掛緞、插金戴銀、寬胸細腰的女士已經就座。男士們穿插著坐在女士中間,他們當中有文官,也有武將,還有五個平民,他們是:兩個掃院人,一個小鋪夥計,一個傭人,一個車夫。
基澤韋捷爾是一個頭髮雖已斑白但很健壯的人,他說英語,一位戴夾鼻眼鏡的清瘦的姑娘給他做翻譯,她翻譯得又快又好。
他說,我們的罪孽深重,必將受到最嚴厲的懲罰,但是我們不能坐等懲罰的到來。
「親愛的兄弟姐妹們,我們只要想一想我們自己和我們的生活,想一想我們都做了什麼,我們是怎樣生活的;想一想我們如何觸怒了仁慈的上帝,我們怎樣使耶穌受難,我們就會明白,我們得不到寬恕,我們沒有出路,我們得不到拯救,我們大家註定要毀滅。毀滅是可怕的,我們將永遠掉進痛苦的深淵,」他用顫抖的、哭泣的聲音說道。「我們怎麼才能得救?弟兄們,我們怎麼才能撲滅可怕的熊熊烈火?大火已經吞沒了整座房子,沒有出路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眼淚真的順著他的兩頰流下來。七八年來,他每次講到這個地方(這是他最喜歡的一段話),就感到喉嚨哽咽,鼻子發酸,眼淚就奪眶而出,他也隨之而更加動情了。大廳里爆發出一片哭聲。恰爾斯卡婭伯爵夫人坐在一張拼花面桌子旁,兩手支著頭,她那肥胖的肩膀不停地顫動著。馬車夫吃驚地和恐懼地看著這個德國人,他那表情就好像他趕的馬車馬上就要撞上這個德國人,而德國人卻沒躲開。大部分人坐的姿勢都和恰爾斯卡婭伯爵夫人坐的姿勢一樣。只有沃爾夫的長得像父親的女兒穿一身入時的衣裙,兩手捂著臉,跪在地上。
傳道者突然把臉露出來,臉上綻出微笑,這微笑好像是真笑,也就是演員在舞台上表示高興時的那種微笑,他用溫柔、甜美的聲音開始說:「我們得救了,我們輕輕鬆鬆地並愉愉快快地就獲得了新生,是上帝的惟一的兒子拯救了我們,他為我們流了血,他為我們受盡了苦難。他用自己所受的苦難,他用自己所流的血,拯救了我們,弟兄們和姐妹們,」他又用哭泣的聲音說道,「讓我們感謝上帝吧,他為了替人類贖罪,獻出了惟一的兒子。他的血是神聖的……」
聶赫留道夫感覺心裡煩躁得很,他不聲不響地站起來,皺著眉頭,紅著臉,踮著腳走出大廳,回自己房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