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2024-10-04 16:24:40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聶赫留道夫久久地還搖著頭品味著他和瑪麗艾特分手時相互交換的那一笑。

  「稍不留神,就會掉進這些人的生活旋渦中。」他心裡這樣想。他現在的心情很矛盾,也很困惑,因為他本來看不起這些人,可是又必須巴結這些人。聶赫留道夫為了不走冤枉路,考慮了一下先去哪兒,後去哪兒,他決定先去參政院。有人把他帶進一間富麗堂皇的辦公大廳,他在這裡看到許多衣冠楚楚和彬彬有禮的官員。

  有官員告訴聶赫留道夫,瑪斯洛娃的上訴書已經收到,並交給了參政員沃爾夫審閱和呈報,姨夫的信也正好是寫給沃爾夫的。

  

  「本周參政院有一次會議,瑪斯洛娃的案子未必能安排在這個會上審理;要是爭取一下,也不是沒有可能。這個會禮拜三開。」一個官員說道。

  聶赫留道夫在參政院辦公大廳等候答覆的時候,又聽到人們議論決鬥的事,議論年輕的卡緬斯基是怎麼被打死的。他在這裡第一次聽到這個轟動彼得堡的事件的詳細情況。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幾個軍官在飯館裡吃牡蠣,當然同時也喝了很多酒。一個軍官說了一些關於卡緬斯基所在團的不中聽的話,卡緬斯基說這個軍官是造謠,這個軍官就打了卡緬斯基一巴掌;第二天,兩人就決鬥了,子彈打中了卡緬斯基的肚子,過了兩個小時,他就死了。兇手和兩個證人都已被抓起來;據說,他們雖然已被拘留,可是過兩個禮拜就會被放出來。

  聶赫留道夫走出參政院辦公大廳,到上訴委員會去找沃羅比約夫男爵,他是一位很有影響的人物,住一處豪華的官邸。看門人和僕役都板著面孔告訴聶赫留道夫,除了接待日,其他時間是見不到男爵的,今天是陛下召見他,明天是他去見陛下,報告工作。聶赫留道夫把信放下,請他們轉交男爵,然後就去找參政員沃爾夫。

  沃爾夫每每吃完早飯,總是習慣於吸幾口煙,在房間裡走動走動,據他說,他這樣做是為了幫助消化。今天,正當他吸菸和在房間裡走動的時候,聶赫留道夫來訪了。沃爾夫確實是一個有教養的人,他把自己的「有教養」看得高於一切,他從「有教養」的高度看待一切人,因此他對「有教養」評價很高,他正是憑藉著「有教養」,才在仕途上獲得成功,他正是憑藉著「有教養」,他的願望才得到滿足。他通過締結婚姻關係獲得一筆財產,使他每年都能有一萬八千盧布的收入;他通過自己的奔波,弄得參政員這個職位。他認為自己不僅有教養,而且還很正直,他理解的正直就是不偷偷摸摸去接受私人的賄賂。至於他向國庫伸手要旅差費,要車馬費,要租房費,等等,另外,不管政府要求他幹什麼,他都百依百順地去干,這些他都不認為是不正直。他曾經擔任過波蘭王國一個省的省長,那時有成千上萬的波蘭人遭受迫害,遭受破產,成千上萬的波蘭人由於熱愛自己的民族,由於熱愛祖傳的宗教,而被流放,而被投進監牢,這一切都是他在任期間造成的;但是他不僅不認為這是不正直的,而且還認為這是高尚的行動,是勇敢的行動,是愛國主義的行動。同樣,他霸占了妻子和妻妹的財產,他也不認為這是不正直的行為;相反,他認為這是對家庭生活的一種明智的安排。

  沃爾夫的家庭成員除了他的沒有個性的妻子,還有妻妹和一個膽小怕事、逆來順受的長得不漂亮的女兒。他把妻妹的財產也據為己有,他把妻妹的地產賣掉,把錢存在自己的名下。他的女兒過著極其艱難的單身生活,最近她參加了福音教派,她認為通過教派活動能多少得到一點慰藉,她經常參加阿林家和恰爾斯卡婭家的教派活動。

  沃爾夫的兒子本來人還善良;十五歲就留了鬍子。從此就開始飲酒,開始和女人鬼混;直到二十歲,他被趕出家門,因為他上了很多學校,哪個學校都沒上完,整天和一些流氓阿飛混在一起,還欠了債,敗壞了父親的名聲。父親一次為兒子還了二百三十盧布的欠債,另一次還了六百盧布,但是他鄭重地告訴兒子,這是最後一次為他還債,如果他再不悔改,他就把他攆出家門,和他斷絕關係。兒子不但沒有悔改,而且又欠下一千盧布的債,並且放肆地對父親說,他在這個家裡生活得也不痛快。沃爾夫馬上就對兒子說,他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吧,他沒有他這麼一個兒子。從此,沃爾夫就當自己根本沒有兒子,家人中誰也不敢跟他提起兒子。沃爾夫相信,他安排的家庭生活再好也沒有了。

  沃爾夫臉上總是掛著微笑,其目的是為了顯示自己的風度,他的微笑看起來挺溫和的,但總帶著幾分傲氣,他自覺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種強烈的優越感。他站住,和聶赫留道夫打了個招呼,把聶赫留道夫帶來的信看了一遍。

  「請坐!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還繼續踱我的步,」他說著把雙手插進上衣的口袋裡,邁著輕緩的步子,沿著辦公室的對角線來回走起來。「很高興同您認識,本人也願意做一點令伊萬伯爵滿意的事。」他說著,小心翼翼地把香菸從嘴上拿下來,免得菸灰掉到地上,同時吐出一圈圈帶香味兒的青煙。

  「我只是要求這個案子能夠儘快審理,因為如果被告一定要去西伯利亞的話,那還是早點兒去。」聶赫留道夫說道。

  「是啊,是啊,這我知道,從下新城乘頭幾班輪船就行,」沃爾夫臉上露出故作大度的微笑,說道。他總是別人剛一說話,就能猜出別人要說什麼。「被告叫什麼?」

  「瑪斯洛娃……」

  沃爾夫走到桌子跟前,看了一眼放在公文夾上的一份文件。

  「對,對,是瑪斯洛娃。好吧,我和同事們協商一下,我們禮拜三審理這個案子。」

  「我可以拍電報這樣通知律師嗎?」

  「啊,您還請了律師?請律師幹嗎?不過,如果您願意請,也沒什麼。」

  「上訴的理由也許不夠充分,」聶赫留道夫說道,「但是我認為,從案卷可以看出,這個認定有罪的判決是屬於誤判。」

  「是啊,是啊,不過參政院不可能再把那些事實翻騰一遍,」沃爾夫看著香菸上的菸灰,嚴肅地說道。「參政院只是審核運用法律和解釋法律是否正確。」

  「我覺得這個案子有點特殊。」

  「知道,知道,所有的案子都有特殊的地方。該怎麼辦,我們就怎麼辦。就這樣吧。」菸灰還沒有掉下來,但是已經裂開一點縫,馬上就要掉下來了。「您是不是很少來彼得堡?」沃爾夫說著,把香菸豎起來,以免菸灰掉下來。菸灰畢竟是搖搖欲墜了,沃爾夫小心翼翼地把香菸拿到菸灰缸跟前,把菸灰磕進菸灰缸里。「卡緬斯基的事真令人震驚!」他說道,「一個很不錯的青年嘛,他母親就這麼一個兒子。」沃爾夫把這時彼得堡流行的關於卡緬斯基決鬥致死的傳言幾乎一字不拉地又重複了一遍。

  他還談到恰爾斯卡婭伯爵夫人,談到她對新教派的濃厚興趣,沃爾夫對新教派既沒說否定的話,也沒說肯定的話,不過沃爾夫是一個固守傳統的人,所以這個新教派對他來說,顯然是不必要的。他按響了鈴。

  聶赫留道夫起身告辭。

  「如果您方便的話,請過來用午餐吧,」沃爾夫說著伸出一隻手來,「那就禮拜三了,到時我會給您一個明確的答覆。」

  天色已經不早了,聶赫留道夫乘車回家了,也就是回姨媽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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